Freitag, 15. Juli 2011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 前言 -- 錢穆

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錢穆

前言

  此次呈貴會邀約講演,講題大體規定是講中國歷代的政治得失。但中國傳統政治,歷代間,也極多變遷,若籠統講,恐不著邊際。若歷代分別講,又為時間所限。

茲僅舉要分為五次:一講漢代,二講唐代,以後繼續講宋、明、清。一次講一個朝代,這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五個朝代。只講此五個朝代,大體上便可代表中國歷史之全進程。

本來政治應該分為兩方面來講:一是講人事,一是講制度。人事比較變動,制度由人創立亦由人改訂,亦屬人事而比較穩定,也可以規定人事;限制人事。

這一番講演,則只想多講制度,少講人事。但要講制度甚不易。在史學裏,制度本屬一項專門學問。

首先,要講一代的制度,必先精熟一代的人事。 若離開人事單來看制度,則制度只是一條條的條文,似乎乾燥乏味,無可講。而且亦是明日黃花,也不必講。

第二, 任何一項制度,決不是孤立存在的。各項制度間,必然是互相配合,形成一整套。否則那些制度各各分裂,決不會存在,也不能推行。

第三, 制度雖像勒定為成文,其實還是跟著人事隨時有變動。 某一制度之創立,決不是憑空忽然地創立,它必有淵源,早在此項制度創立之先,已有此項制度之前身,漸漸地在創立。

某一制度之消失,也決不是無端忽然地消失了,它必有流變,早在此項制度消失之前,已有此項制度的後影,漸漸地在變質。

如此講制度,才能把握得各項制度之真相,否則仍只是一條條的具文,決不是能在歷史上有真實影響的制度。

第四, 某一項制度之逐漸創始而臻於成熟,在當時必有種種人事需要,逐漸在醞釀,又必有種種用意,來創設此制度。

這些,在當時也未必盡為人所知,一到後世,則更少人知道。

但任何一制度之創立,必然有其外在的需要,必然有其內在的用意,則是斷無可疑的。 縱然事過境遷,後代人都不瞭解了,即其在當時也不能盡人瞭解得,但到底這不是一秘密。

在當時,乃至在不遠的後代,仍然有人知道得該項制度之外在需要與內在用意,有記載在歷史上,這是我們討論該項制度所必須注意的材料。否則時代已變,制度已不存在,單憑異代人主觀的意見和 懸空的推論,決不能恰切符合該項制度在當時實際的需要 和真確的用意。

第五, 任何一制度,決不會絕對有利而無弊,也不會絕對有弊而無利。 所謂得失,即根據其實際利弊而判定。而所謂利弊,則指其在當時所發生的實際影響而覺出。因此要講某一代的制度得失,必需知道在此制度實施時期之有關各方意見之反映。這些意見,才是評判該項制度之利弊得失的真憑據與真意見。

此種意見,我將稱之曰歷史意見。歷史意見,指的是在那制度實施時代的人們所切身感受而發出的意見。

這些意見,比較真實而客觀。待時代隔得久了,該項制度早已消失不存在,而後代人單憑後代人自己所處的環境和 需要來批評歷史上已往的各項制度,那只能說是一種時代意見。時代意見並非是全不合真理,但我們不該單憑時代意見來抹殺已往的歷史意見。

即使我們此刻所處的時代,已是需要民主政治的時代,我們不能再要有一個皇帝,這是不必再說的。

但我們也不該單憑我們當前的時代意見來一筆抹殺歷史,認為從有歷史以來,便不該有一個皇帝,皇帝總是要不得,一切歷史上的政治制度,只要有了一個皇帝,便是壞政治。這正如一個壯年人,不要睡搖籃,便認為睡搖籃是要不得的事。

但在嬰孩期,讓他睡搖籃,未必要不得。我上述的歷史意見,單就中國歷史論,如今所傳歷代名臣奏議之類,便是一項極該重視的材料。

那些人,在歷史上,在他當時,所以得稱為名臣,而他們那些奏議,所以得流傳下,仍為此後較長時期所保留,所誦覽,正因為他們的話,在當時,便認為是可以代表他們當時的時代意見的。

只有在當時成為時代意見的,所以到後來,才能成為歷史意見。我們此刻重視這些歷史意見,其意正如我們之重視我們自己的時代意見般。這兩者間,該有精義相通,並不即是一種矛盾與衝突。

第六, 我們討論一項制度,固然應該重視其時代性,同時又該重視其地域性。 推擴而言,我們該重視其國別性。在這一國家,這一地區,該項制度獲得成立而推行有利,但在另一國家與另一地區,則未必盡然。正因制度是一種隨時地而適應的,不能推之四海而皆准,正如其不能行之百世而無弊。

我們講論中國歷史上的歷代制度,正該重視中國歷史之特殊性。若我們忽視了這一點,像我們當前學術界風尚,認為外國的一切都是好,中國的一切都要不得,那只是意氣,還說不上意見,又哪能真切認識到自己以往歷代制度之真實意義與真實效用呢?

第七, 說到歷史的特殊性,則必牽連深入到全部文化史。 政治只是全部文化中一專案,我們若不深切認識到某一國家某一民族全部歷史之文化意義,我們很難孤立抽出其政治一項目來討論其意義與效用。

  我們單就上舉七端,便見要講歷史上的政治制度,其事甚不易。我們再退一步,但就制度言,也該先定一範圍。

我此刻首先想講 政府的組織:換句話說, 是講政府職權的分配。 即就漢唐宋明清五個朝代 來看中國歷史上政府職權分配之演變,我們便可借此認識中國傳統政治之大趨勢,及其內在之根本意向。

第二範圍想講 考試 和選舉。 照理應該先講此一項,讓我們先知道中國歷來政治上規定著哪種人才可參加政府,由是再講這個政府之怎樣組織,及其職權之怎樣分配,就更容易明瞭其內在之意義。

因為一國的政權,究竟該交付與哪些人,這是第一義。

至於政府內部各項職權之究應如何分配,這已屬第二義, 中國歷史上考試與 選舉兩項制度,其用意是在政府和 社會間打通一條路,好讓社會在某種條件某種方式下來掌握政治,預聞政治,和運用政治, 這才是中國政治制度最根本問題之所在。

至於政府內部職權之怎樣分配,這是政府的組織法,卻並非產生政府的根本大法。因此照理言,第二範圍更重於第一範圍。但我下麵所講,因求簡捷易明,故而將此兩個專案之先後倒轉了。

第三個範圍則講政府的 賦稅制度,這是政府關於財政經濟如何處理的制度。這一範圍也可看得它很重要。中國以前專講制度沿革的第一部書,唐代杜佑的 《 通典》,最先一門是食貨,即是上述的第三範圍。次講選舉,即上述第二範圍。

再講 職官,便是上述第一範圍。現在為方便講述起見,先職官,次考試,再次食貨。

而第三範圍又只講關於 田賦的一項。第四範圍我想講 國防與 兵役制度。養育此政府的是經濟,保衛此政府的是武力。

這一範圍也極重要。其他如 學校制度 教育制度等,本也很重要,但我想單從此四個範圍,來指陳歷代政治制度的沿革,純從歷史事實上來比較它的好壞,根據當時人的意見來說明它的得失。在此四範圍以外的,則暫不涉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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