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tag, 9. April 2012

陳雲 - 民國啟蒙 —— 讀鄧康延《 老課本新閱讀 》

陳雲 - 民國啟蒙 —— 讀鄧康延《 老課本新閱讀 》

2012年 4月8日

【明報專訊】七八年前,與《 信報 》編輯周淑賢閒聊,回憶童年時讀的小學課本,比對課程改革之後的新課本,驚覺童年課本乃民國課本之香港版,優美的白話、 樸素的插圖、 忠孝節義的教誨、 天真爛漫的童趣,農圃之樂、 山川之美,都被殖民地政府巧妙融合在本地課本裏。

課本保留故國之思,減去的,是民國時代的愛國激情和破舊立新的狂妄。後二者,在今日看來是稚嫩的,也是危險的。

在鄧康延編著的《 老課本新閱讀 》裏面,讀到〈 老鼠開會 〉,眾鼠決議為貓掛鈴鐺而無人承擔任務的童話,如見故人;讀到〈 愛國 〉、〈 用國貨 〉之章,見民國人之急功近利而不明學理,讀到〈 去迷信 〉之章,就見急速現代化而缺乏耐性理解風俗之狂妄。

香港之幸,是此地保有民國趨新之利,而無有民國革舊之弊。民國熱,在內地熱了好幾年,老課本也用簡體字橫排本的方式重版了,我一本都沒買來看,免污吾目。

楷書直排的民國老課本,除了圖版之外,被中共出版法律強制之下,換成了簡體字橫排本,頓有蠻夷當朝、河山破碎之感。

鄧康延醉心收集和 閱讀民國課本,他在香港版「 補序 」說,編著的民國老課本得以在香港以正體漢字直排出版,「 或許更接近原來的文本氣息。沒有意識形態和文化政治運動的割裂,民國的童年和港台的今天,在語境上更為接近 」。

清通的語文

民國新舊交替,去古不遠,用的語文也有天趣。我童年的香港中文教科書已是彩色革新版,但父親和隔壁黃婆婆教我在《 通書 》( 俗稱《 通勝 》 )讀的《增廣賢文》、《 朱子治家格言 》等啟蒙讀物,用的白描圖畫和楷書體,就如民國老課本。

楷書體,用的是唐朝歐陽詢的法帖。這種楷體,台灣公務機關常用,在台北街頭的毛筆招牌題字,舉目都是。香港殖民政府部門的題字,愛用宋楷刻印體,多了機括,少了儒雅。

民國小學課本無標點,靠字體的起伏斷句,偶有押韻,如下面一章﹕

天初晚
月光明
窗前遠望
月在東方


這是《 新國文 》第一冊第二十九課,小學初班的課本。文章靠字句對仗斷句,由三字句遞進到四字句,自然隔斷,毋須標點,符合中文口語的習慣,符合《 詩經 》三言、四言交替的古風,也承繼了王朝時代童蒙教本的《 三字經 》( 三言 )與《 千字文 》( 四言 )的章句。

「 窗前遠望 」與「 月在東方 」押韻,以「 方 」字的平聲收束。寫這樣的課文,當時的人是不須太多思索的,因為他們童年讀的就是古書,去古不遠。

至於在課文圖版下面做箋注的鄧康延的文字,我讀了幾則之後,就不想讀下去,多是東施效顰、 狗尾續貂之作。他編撰老課本,並在書後與中共的新課本的課本比對,用心良苦,也有懺悔與自新之志,可惜中共將國人的性靈 與語言摧殘太甚,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比如上述一章,鄧的感言就是﹕「 望月的人,讀課本的人,百年後再讀這一課的人,可能都會覺得,還是中國的月亮圓。難以解釋,最著名的漢學家能翻譯出『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的味道嗎?有些計量,不在眼,在心。 」

課文是天真爛漫,不言而教,鄧先生的解說卻是遁入共黨愛國主義和 東方神秘主義去了。讀了,就領會中共教出來的人的愚昧無知 與矯揉造作,他們再讀多少民國老課本,恐怕也救不回來的了。

真誠的傳道

我童年的科學書,用的都是淺白文言,也是承繼民國遺風。例如「 雷電 」一章,說「 空中之雲,或高或低,各儲電氣,二電相觸,乃發聲光,其聲謂之雷,其光謂之電,實一物也 …… 故雷雨之時,勿倚高牆,勿著濕衣,勿立樹下,皆避電之法也。」妙用古文的對仗與遞進的句法,解釋物理與雷電自保的常識。

我最喜歡的一章,是《 共和國教科書新課文 》第六冊的第一課,題為「 人之一生 」,課文如下﹕

人之一生,猶一歲之四時乎。春風和煦,草木萌動,一童子之活潑也。夏雨時行,草木暢茂,一壯年之發達也。秋冬漸寒,草木零落,則由壯而老,由老而衰矣。然冬盡春來,迴圈不已,人則老者不可復壯,壯者不可復少也。語曰「 時乎時乎不再來。 」願我少年共識之。

這是小學高年級的課文,今日看來艱深,往日的兒童以小學畢業為準,課文如老者向少年教誨,讀之有益。

課文寄託了「 天人合一 」、 人之生老病死與四季的榮枯更替一體的儒家精神,更有天地永久而人命有期,天人不能合一的悲嘆,以老人的口脗,勸喻少年珍惜青春,如祖父囑咐兒孫。這是真誠的傳道啊。

文 陳雲
編輯 楊泳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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