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柳文研究法 --林紓著 ( part 2 0f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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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文研究法》
《柳文研究法》
劉夢得敘柳州文,謂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此特舉其大要耳。其親切處,累見與書中,夢得蓋深知柳州者也。若《唐史?文藝列傳序》,謂”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嚴,抵轢晉魏,上軋漢周。”云云。
《唐文粹序》亦謂韓史部超卓群流,獨高邃古,以二帝三王為根本,以六經四教為宗師,憑淩轥轢,首倡古文;於是柳子厚、李元賓、李翱、皇甫湜又從而和之。
似柳州者,為昌黎配饗之人,雖尊為與韓並,初未有發明其文章之妙者;至方望溪,頗有醜詆之詞。不佞于友人馬通伯處,見望溪手定柳州讀本,往往有紅勒者,因歎人生嗜好之殊,如元微之之右杜而左李。而望溪亦正雲,柳州適可肩隨退之者也。
然少陵生前推服謫仙,不遺餘力,即昌黎之於柳州,《祭文》《廟碑》《墓誌》,鹹無貶詞,當時昌黎目中,亦僅有一柳州,翱、湜輩均以弟子目之,未嘗屈居柳州於翱、湜之列。且柳州死於貶所,年僅四十七,凡諸所見,均蠻荒僻處之事物,而能振拔於文壇,獨有千古,謂得非人傑哉!
夢得之《報柳州書》曰:”餘吟而繹之,顧其詞甚約,而味淵然以長,氣為幹,文為支,跨躒古今,鼓行乘空,附離不以鑿枘,咀嚼不以文字,端而曼,苦而腴,佶然以生,臒然以清。余之衡,誠懸於心,其揣也如是。”嗚呼!劉賓客果道得柳州真處矣。夫所謂”端而曼,苦而腴,佶然以生,臒然以清”,此四語,雖柳州自道,不能違心而他逸也。凡造語嚴重,往往神木而色朽,”端”而能”曼”,則風采流露矣。
柳州畢命貶所,寄託之文,往往多”苦”語;而言外乃不掩其風流,才高而擇言精,味之轉于郁伊之中,別饒雅趣,此殆夢得之所謂”腴”也。”佶”者壯健之貌,壯健而有生氣,柳 州本色也。”臒然以清“,則山水諸記,窮桂海之殊相,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昌黎偶記山水,亦不能與之追逐。古人避短推長,昌黎於此,固讓柳州出一頭地矣。
柳州之學騷,當與宋玉抗席。幽思苦語,悠悠然若傍瘴花密箐而飛。每讀之,幾不知身在何境也。《石林詩話》謂柳州諸賦,更不蹈襲屈宋一句,似與昌黎皆在嚴忌、王褒以上。真知言哉!賦學自詞苑窳敗,遂寡問津;然有韻之文,亦治文者不可不講。發源于屈、宋,取范於柳州,斯得矣。
宋嚴有翼曾序柳文,苦其難讀;考證音釋,名曰《柳文切正》,此書惜不曾見。不佞恒謂柳州精于小學,熟于《文選》。用字稍新特,未嘗近纖;選材至恢富,未嘗近濫。麗而能古,博而能精。至吞言咽理,變化離合,固 遜昌黎;然而生峭壁立,棱棱然使人生栗,亦斷不類于樊紹述之奇詭也。
《詩?大雅?江漢篇》,尹吉甫美宣王能興衰撥亂,命召公平淮夷也。次篇為《常武》,則召穆公美宣王有常德,以立武事也。不惟美之,又引之以為戒。子厚《平淮夷雅》亦二篇:一美丞相度;一美西平之子愬。《談藪》雲:”論柳文者,皆以謂《封建論》退之所無;《淮夷雅》韓文亦不逮。”鄙見非不逮也。昌 黎興高,描寫元和戰功,欲窮形盡相,遂不免近於慘酷。昌黎本意,原欲以寒竊據之膽,不知火色過濃,遂微乖乎正聲。柳州之作,力摹《大雅》,于顯敘戰功處,往往為朝廷留其餘地,示不欲究武之意,得經意矣。《江漢》之詩曰:”匪安匪遊,淮夷來求,匪安匪舒,淮夷來鋪。”求者求淮夷所據之境地;鋪者,欲微病以譬之。命意不過如此。以下又曰:”匪疚匪棘,王國來極。“竟言不以兵病害之,不以兵操切之,堂堂乎見王師之仁。其卒章曰:”矢其文德,洽此四國。”矢之為言施也,布其經緯天地之文德,以和洽此天下四方之國。
名為南征,實不過旬宣之意。說得雍容和藹,此始名為《大雅》。柳州之《雅》,正本此意:第一章狡眾昬囂,其毒於酲,數蔡人之罪也。第二章即曰:”師是蔡人,以宥以厘。”宥之厘之,則不忍草薙而禽獼可知矣。其下,寫天子禦通化門,餞相度,則與《江漢》圭瓚秬鬯同一隆禮。此命將出師,盛朝應有之儀節。至”公曰徐之,無恃頟頟。式和爾容,惟義之宅。”則立言尤為得體。”頟頟”,勇悍之貌,勿 恃勇悍,正患其浪殺人也。”宅”,居也。居義以對蔡人,方見得是王者之師。中間寫李愬之功曰:”蔡凶伊窘,悉起來聚。左搗其虛,靡愆厥慮。”搗虛者,搗蔡城也。愬用李祜之言,謂蔡之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守蔡皆嬴卒。愬用其言,遂擒元濟。”靡愆厥慮。”謂所謀中也。擒濟以後,不書殺戮,但曰:”曾是讙譊,化為謳吟。”閑閑將一場大戰,以從容不迫之筆總括全域。惟具此聰明,方能摹古。
《方城之什》則專紀愬功,不能不點染殺戮之事。其最嚴厲之語曰:”右翦左屠,聿禽其良。”曰”是震是拔,大殲厥家。”“禽者”者,十二年二月愬禽元濟捉生虞候丁士良也。所雲”右翦左屠”,非屠城之謂,蓋指賊將英秀琳,以三千之眾為賊左臂,官軍不敢近,有 陳光洽為之謀主。”屠翦”,正指 此二人。惟得丁士良,此二人始獲耳。”震拔”,是大兵臨城之勢。”大殲厥家”,但指元濟一家而言。故下章即雲:”乃諭乃止,蔡有厚喜。完其室家,仰父俯子。”又雲:”蔡人歌矣,蔡風和矣。孰纇蔡初,胡甈爾居甈甈不安貌,牛列切。式慕以康,為願有餘。是究是諮,皇德既舒。”恩勝於威,敘代蔡竟有周宣氣象。《劉夢得嘉話拾遺》言”柳八駁《平淮西碑》雲,左餐右粥,何如《平淮夷雅》仰父俯子。”此特於字句推求,其實昌黎《碑》適是學《尚書》,子厚《雅》適是學《大雅》,兩臻極地,唯昌黎之《元和聖德詩》較此為遜耳。
紓 少時讀《封禪文》(司馬相如)、《洪範五 行傳(論)》(劉向)、《劇秦美新》(揚 雄)、《王命論》(班彪)、《典引》(班固),苦其淵博難解,則盲讀以領其音節。迨長,頗能分其段落,省其用意,又怪其多頌揚語,且注意瑞應之事,文奇而意未嘗奇也。家貧,不能購書。三十以後,始得濟美堂《柳集》,讀之經歲,謂《貞符》一篇,實能超出馬、劉、揚、班之樊,舍天事而言人事,得立言旨 矣。入手即斥五家之文為淫巫瞽史,不足揚顯功德,已醒出通篇主意。于本文之前,作一小引,不是本文之序。蓋文已宿構,至永州後,因吳武陵一言,始行 進呈耳。入手推源人種肇生之時,營巢衣革,救饑渴,分牝牡,於是遂解仇殺侵掠之事,自得有力者治之,然後社會成。
主者更得聖人,然後國家立。”厥初罔匪極亂而後稍可為也”句,總束上文。由開闢而訖於中古,然後拈一”德”字,立通篇之幹,謂為德始為貞符。凡大電、大虹、巨跡、白狼、魚躍、烏流、虺蛇、天光,貶周黜漢,均妖幻以欺人,不足據為受命之證,自漢魏兩晉,尤尨亂鉤裂,厥符不貞。將一切駁翻,不復置議。至此作一大頓。留下隋之大亂,沸湧灼爛,引起唐受天命之有據。自”大聖乃起”句以下,全述唐之元德,至”人之戴唐,永永無窮”,其中初不言符端,但言孝仁平寬,此即為天子之貞符。其下點清數語,為全文關鍵,則曰:”受命不于天,於其人;休符不于祥,於其仁。惟人之仁,匪祥於天,茲惟貞符哉!
未有喪仁而久者也,未有恃祥而壽者也。”此數語精理如鑄,果能辟馬、劉、揚、班之失矣。於是複言”恃祥“之害,妙在鄭以龍衰,魯昭公十九年,鄭大水,龍鬬于時門之外洧淵。魯以麟弱哀公十四年,白雉亡漢 漢平帝元始元年,黃犀死莽,黃支國獻犀牛,王莽班符命,總說曰肇命於新都,受瑞于黃支。語極昭析。末用”極於邦治,敬於人事”作結,堂皇極矣。《宋景文筆錄》:”柳子厚《貞符》《示昔說》,能模寫前人體式,然自有新意,可謂文矣。”言新意者,即歸本於德,以不符瑞為報應,自是此文之本旨。詩平易可誦。
屈原之為《騷》及《九章》,蓋傷南夷之不吾知,於是朝廷為不知人,於己為無罪,理直氣壯,傅以奇筆壯采,遂為天地間不可漫滅之至文。重言之,不見其遝;昌言之,莫病其狂。後來學者,文既不逮,遇複不同,雖仿楚聲,讀之不可動人。惟賈長沙身世,庶幾近之,故悲亢之聲,引之彌長,亦正為忠氣所激耳。柳州諸賦,摹楚聲,親騷體,為唐文巨擘。顧得罪而出,但宜閉門思過之言,不能為狺狺自訟之語,此最難著筆。讀集中《佩韋賦》,欲自進於中庸之門戶階室覆與呂溫書,則此賦當作於貞元二十年以後。惡侃直而尚醇和,實有激而作。中間剛柔分段,首推尼父,能 剛能柔;其下配以藺相 如、游吉、曹翽,不倫不類。蓋舉是四人,指為寬猛相濟,即是中庸 正軌。斥剛之失,則 項羽、朱雲、陳鹹、泄冶也。斥柔之失,則子家、宋義、李斯、徐偃、桑弘也。引用紛雜,然音節甚高,賦色甚古。說理之文,卻能以聲容動重,亦雲難矣。
《解祟》、《懲咎》、《閔生》、《夢歸》、《囚山》五賦,題目甚似《涉江》、《懷沙》諸作。當日若去賦字,但以《解祟》等目標題,亦無不可。或且泥于《九章》、《九辯》,故例不能足成九篇,故以賦名亦未可定。
《解祟賦》蓋取《太玄》”赤舌燒城,吐水於瓶”之義。謂以水滅火,雖有傾城之言,災無由生。前半極言流金鑠玉之害,及筮玄之後,濯熱以冷風,滌瑕以清源,祟遂不敢為利。意極平衍,然造句之奇 麗,選聲之悲亢,直逼 宋玉矣。
讀《懲咎》一賦,不期 嗟歎。若柳州者,真不失為改過之君子哉!《唐書?本傳》載此賦曰:”宗元不得召,內憫悼,悔念往咎,作賦自儆。”蓋為永州司馬時作也。入手卑污閔世,前志為尤,已說出失身叔文之誤。然而初志斷不甘此,故頂起”餘學而觀古兮”一句。以下歸本於道,謹守率由,奉籲謨,征策書,自謂炯然不惑。愚者果于自用,則切責叔文之不慮不戒,均二人不 淑所致。顧身已入黨,亦無可辯,因有”哀吾黨之不淑兮”一語。
”黨”字即聯己而言也,進退無歸,幾瀕鼎鑊,幸皇鑒明宥,尚得南遷,於是夜寤晝駭,懼罪無已,為貶永州後作一大結束。”淩洞庭之洋洋兮,泝湘流之沄沄。飄風擊以揚波兮,舟摧抑而回邅。日霾曀以昧幽兮,黝雲湧而上屯。暮屑窣以淫雨兮,窣,雨聲,蘇骨切,聽嗷嗷之哀猨。眾鳥萃 而啾號兮,沸洲渚以連山。漂遙逐 其距止兮,逝莫屬餘之形魂。攢巒奔以籲委兮,束洶湧之奔湍。畔尺進而尋退兮,蕩洄汨乎淪漣。水準伏曰淪,漣,水動也,汨意骨,又越 筆切。際窮冬而止居兮,羈累 棼以縈纏。哀吾生之孔艱兮,循凱風之悲詩。罪通天而降酷兮,不殛死而生為。”自”淩洞庭”句起,楚鄉風物,一一如畫。
屈原《涉江》,亦同此戚,然屈原不以罪行,而柳州實陷身奸黨,故屈原抵死不甘認過,而柳州則自承有通天之罪。等是遷客,正直與回曲自殊。而所以仍吐正聲者,則自信其能懲咎也。以下滅身無後,進路劃絕,伏匿不果,拘攣轗軻,一片哀音,聞者酸鼻。最後結以一語曰:”苟餘齒之有懲兮,蹈前烈而不頗。”此萬死中掙出生命之言,故晁太史取此賦于讀楚詞,且為之序曰:宗 元竄斥崎嶇巒瘴間,堙厄感鬱,一 寓於文,為《離騷》數十篇。懲咎者,悔志也。其言曰:”苟餘齒之有懲兮,蹈前烈而不頗。”後之 君子,欲成人之美者,必讀而悲之。正以一息尚存,仍能 自拔,歸於君子之林,此柳州之所以成豪傑也。
《閔生》一賦,”慮吾生之莫保也。”賦中語言”孟軻四十,乃始持心。”當是公四十以前作,在元和五六年之間,貶永州時也。入手以生逢險阨之故,喪志逢尤,則自承己過矣。因之膏竭魄離,沈痛尤極,言既不信,寃何從白,只有幽默待盡而已。任他駑駘之騁,鼃黽之集,均無可奈何。此是得罪以後,聽人指摘,無可自辯處,故言厲吻之鴟嘯羣至也。因是沈抑不舒,但有自湣,語雖尤人,仍是引過,至此作一小頓。湘水出零陵,北入江。零陵,永州也,故望見九嶷,思及重華之死,屈子之沈。古人之無過者尚如此,矧乃我耶!雖然,自原初心,萬非從逆之比,故接上”列往則以考己兮,指鬥極以自陳”。
自陳者,以心跡質九閶也。心既無他,竟 為遷客。登高嵒,瞻故邦,咸有戀闕 之意。忽念到窮老淪放,亦惟有死鄰魑魅已耳。文勢到此,已無轉施之地,然寸心未死也。仲尼四十不惑,孟子四十不動心,自問未到二子之年,終寡閱歷,故至觸禍阽身,鬥然叫起,”知徒善而革非兮,又何懼乎今之人”。此一語,生氣滿紙,似把以上過失,一洗而空。魄力壯健,筆亦持舉。以下考衡湘故跡,即是寫貶所風物。雄虺短狐,日來近人,一身孤危,則生之可閔極矣。故曰:”慮吾生之莫保兮,忝代德之元醇。孰眇軀之敢愛兮,竊有計乎古先。”蓋百無所恃,可恃者,德耳。德何在?在能蓋衍。故以蓋愆一語終焉。則生雖可閔,而氣尚尚壯烈也。
《夢歸》一賦,文乃奇絕。自起二語後,即入夢鄉,至”心回互以壅塞”止,皆夢中境界。說到”質舒解以自恣兮,息愔翳而愈微。歘騰踴而上浮兮,俄滉瀁之無依。”是初入夢時,肢體舒散,氣息安和,若身與枕席相親,沉沉 無事。“歘”字,《說文》:有所吹起也。此說夢魂若禦風而遊。”滉瀁”者,深廣貌。魂入夢境,覺深廣不知所屜,悠悠然亦無憑依而立。描摹虛無,居然生出景象,”上茫茫而無星辰兮,下不見乎水陸。”是正面寫夢,雖奇非奇。頂處忽用一”鉥”字,”鉥”,導也,綦 針也。不有此字,則誰導夢而歸。亦並非謂夢神,但以若有二字了之,故曰”若有鉥余以往路兮,馭儗儗音擬以回復。”“儗儗”,相疑也。夢中辨路,決不清晰,故言儗儗回復,真一字不苟。
自是以下,均夢中幻境,無非風雲霾雨之類,音節一本《九章》。至”忽崩騫上下兮,聊按行以自抑”,似模糊近鄉井矣。故都之委墜,鄉閭之修直,原田之蕪穢,喬木之摧解,垣廬之不飾,不是真向夢中見出,是平日有此思想,遂歷歷若見諸夢中。脫敘到接見故舊,文酒歡洽,亦未嘗不可。顧騷中未嘗有此體,且惡占實。”欲周流而無所極”之”欲”字,”紛若喜而佁儗”之”喜”字,皆有制而莫遂意,確是夢欲回時狀態,故直接上”鐘鼓喤以戒旦兮,陶去幽而開寤”,則蘧然覺矣,然尚在惶忪之際。”罾罻蒙其複體兮,孰雲桎梏之不固。”妙絕。
”罾罻”,魚網也。魚網蒙體,是人醒時神魂未定,尚有麻木之意。不惟罾罻,且願桎梏,久而久之,知夢歸不可再得,故曰:”余無蹈乎歸路。”只好義命自安,引夫子居九夷自慰,又引老聃之適戎,蒙莊之遠去,似不必以故園為慕。然首丘正也,鳥獸喪西,尚且過其故鄉鳴號,況乃人乎!三複茲夢,始還清命題本意。
《囚山賦》,晁無咎序曰:自昔達人,有以朝市為樊寵者矣,未聞以山林為樊籠也。宗元謫南海久,厭山林不可得而出,懷朝市不可得而複,丘壑艸木之可愛者,皆陷穽也,故賦《囚山》。通篇著眼在”陽不舒以擁隔兮,羣陰冱而為曹“。”冱”,涸寒也,是陽慘陰舒之意。至摹寫山林仰伏離迾遮也之態,是柳州所長,讀時自能會之。 《封建》一論,為古今至文,直與《過秦》抗席。東坡《志林》,謂”昔之論封建者,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李百 藥、顏師古,其後劉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雖聖人複起,不能易也。”范太使《唐鑒》亦以公之論為然。然程敦夫、黃唐,均有攻駁之辭,實皆泥古不化,不足深辯。今就文論文,識見之偉特,文陣之前後提緊,彼此照應,不惟識高,文亦高也。入手,言封建非聖人意,歸之於勢;聖人不欲違勢以戾民,故因勢而成封建,正是聖人圓通廣大處。腐儒見一”非”字,便以為開罪聖人,抵死與爭,謬矣。
立一” 勢”字,既定全題之局,遂上溯有生之初,與《貞符》篇,同一命意。自”萬物皆生”起,至”然後天下會於一”,有天子始有諸侯,蓋不如是次第鎮攝,爭且不息。是言勢不可不封建,非聖人之意必欲封建,語至明顯。以下敘周之大勢,自春秋迄戰國,周之敗端,歷歷指出無遺。就勢提起。秦制四海,運於掌握之內,稱秦之得,是虛頓。得者,能廢封建 也,非有右秦而左周也。故其下疾接入”不數載,而天下大壞”,是回護上句意,亦是防人攻駁語。蓋封建固失,周之國祚長也;邵縣固得,而秦之國祚促也。”其有由矣”四字,專為秦政之不善言,與封建事一無干涉。蓋脫去秦字,專比較封建與郡縣之得失。
中間三用”叛”字,”有叛人,無叛吏”一段,是言秦失民心而召叛,非縣吏之失也;”有叛國,無叛郡”一段,是言漢縱宗子而驕功臣之失,非郡吏之失也;”有叛將,無叛州”一段,是言唐任藩鎮之失,非州吏之失也。何者?郡縣立,則權分,大吏雖總其成,一欲謀叛,不能立時聯絡郡縣吏之心。使之同惡,如宸濠之於 明,耿精忠之於前清,竟有倔強不 服之人,左掣其肘,即其明驗。讀文中斷語曰:”州縣之設,固不可革。”是決言封建之不可行,屹然山立。其下又將周之封建,秦之郡縣,兩兩比較。周時諸侯亂國多,理國寡,此失在封建之制,與政無涉。秦時郡縣酷刑苦役,似疑郡縣之不善,此失在政,不在郡縣之制。蓋郡縣之守宰,一得人,即行其 理。諸侯世及,天子不得變其君,此所以為難也。漢則封建郡縣兼行,然叛者多諸侯,而郡縣往往得循吏,邊庭往往得名將。
設使漢室盡倚諸侯,則轉不收循吏名將之益。以上周、秦與漢,分為三段。周之封建,無一得也。秦之郡縣,朝廷自失,不涉郡縣之失。至漢,則封建失而郡縣得。彰明顯著,成案嶄然,讀之爽目。此下設兩或者之難:一言周延而秦促,即駁之曰:晉亦封建,何以有八王之亂,二姓陵替;唐不封建,垂二百祀。一言殷周聖人,不 革其制,似郡縣之議,大戾於聖,即駁之曰:湯仍夏故侯,因以黜夏,不能變也;周因殷 故侯,因以勝殷,不能變也。此皆湯、武不得已,歸本上文”勢”字,夫因”勢”而不得不爾,則非夙本之公心可知。秦革周制,意似公矣,而其情亦私,此時忽下一斷語曰:”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言”端”者,秦開之,不必秦能守之也。惟去秦字,但言郡縣勝於封建,結論清出”勢”字,以應篇首,此是定法。
柳州聰明,讀古書,能以理析之。如《六逆論》、《問守原議》、《剪桐封弟辯》,皆明澈醒人眼,造語極古,而析理 又極明達,不著一閒話,於此見用 意之精。
《六逆》中,所謂賤妨貴、遠間 親、新間舊三事,不佞始讀時,亦已疑之,顧未暇論也。柳州不惟不斥為亂源,而且直據為理本,使人不能不加意于此文。貴而愚,賤而聖且賢,此不可言妨。親而舊者愚,遠而新者聖且賢,此尤不可以言妨。以下引據,節節精當,用筆活跳。蓋有理之文,始能縱橫如意。若文無把柄,一力搬演,雖引用宏富,究無著也。
《守原》一議,論者謂柳州憫當時宦者之禍,故有此作。意不在指斥晉文,且晉文萬非齊桓之比。或且守原無人,宮中思索守者不得,偶見勃鞮在側,姑為問之,一舉趙衰,恍然有悟,故立下詔令。若勃鞮別舉宦者以對,則晉文亦決不之應。蓋齊桓因難出走,旋得鮑叔 之力反國,又得管仲之力定霸,身 處順境,故宦寺之言易入。晉文在外十九年,豈不知謀及媟近之有害,然而欲責此大義,則不能據此四字為定案。柳州論失政之端,明斥晉文,實隱譏德宗之遷政于閹人。暢論流弊所及,於是景監、弘、石之禍,謂皆晉文兆之。此種法程,呂東萊幾奉為秘訣,蘇東坡、王船山尤甚。然皆深文也。
剪桐一事,《史記?晉世家》有之,《說苑》亦然。鄙見不盡可據為實錄,即不辯亦可。辯中謂以桐葉封婦寺,亦將舉而從。周公大聖,豈憒憒至此。柳州此語,特用為瀾耳。文中大要,在”王者之德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於其當,不可使易也”數語,實深明大體之言。
《箕子》一 碑,立義壯 闊。一曰,正蒙難。舊注,蒙犯 也,正蒙難者,以正犯難也。 二曰,法授聖。三曰,化及民。三項並列,就文讀之,似箕子生平實兼是三德。而柳州之文,亦正重此”正蒙難”一層。謂箕子之辱於囚奴者,有所希望也。握要之言,在周時末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紂 惡未稔而自斃,武康念亂以圖存,國無其人,誰與興理。能寫出箕子不得已之苦心,作無如何之屈節,方見得是”正蒙難”,方見得是箕子之明夷,辱於囚奴,實有待也。不惟史眼如炬,而且知聖功深。是一篇醇正堅實,千古不磨之文字。頌中言聖之仁,道合隆汙;又言非死非去,有懷故都,正聲明文中”正蒙難”之故,欲俟脫難之後,使朝廷歸服於正也。嗚呼!箕子出奴,而能使朝鮮之民 終不相盜,無門戶之閉,婦人貞信不淫,辟其田,民飲食以籩豆為可貴,獨至今日,百姓乃屈服于日本鞭棰之下,永永為奴,無自脫之日,然則聖人之蒙難,辱於奴,乃其所余之黎民,亦終於奴邪!惟紂之暴,乃敢奴及箕子,而紂之收局何如?彼敢奴箕子之民,吾一將拭目觀其收局矣。
孔子廟碑,古來恒有作者,然畫工之畫天也,天之混茫無極,將何處著筆。理學家自謂能知聖人,而多不能文章;文章家能為恢富華瞻之言,而又不能真知孔子。昌黎自謂道統所系,而處州《孔子廟碑》,但記從祀圖壁諸賢,及用王儀釋奠而已。李北海《兗州曲阜縣宣聖廟碑銘》,較堂皇莊重,然亦稍傷排比,但言褒貶善惡,未嘗闡發道源,表彰聖學也。子厚之《道州文宣王廟碑》,為薛伯高作,且述伯高之言曰:夫子稱門弟子顏回為庶幾,其後從于陳 蔡,亦各有號。言出一時,非盡 其徒也。於後失厥所謂,妄異科第,坐祝十人以為哲。
豈夫子志哉!似以開元八年,改顏子等十哲為坐象,悉預配饗為非。是故伯高祠孔子,僅配以顏氏,此說極為宋子京所非。既咎伯高,且詬子厚,要之伯高實非知道之人。即李瓘之請易十哲為坐象,亦特一時興到語,不必即有崇儒重道之意。子厚此文,或為伯高請托,一向失撿,輕易轉述其語。然按其文中敘述,亦未嘗稱伯高為特見。今但就文論文,無暇為左右之說矣。此文嚴肅,彷佛《南海廟碑》。入手言祀事,因歎夫子之道,二帝三皇無以侔大也。遂以其堂庭庳陋,椽棟毀墜之故,乃易新構。
以下述”節用乘時,始克有成”,寫州官貪薄之狀,然澤以高文,乃不見其寒儉。至於”立廩周食,拓圃毓蔬,權子母求嬴,以供祭典”,語雖瑣碎,然用《周禮》、《國語》,尤不見其俗。”感道懷和”以下,敘高德政,是應有之筆。迨述高伯議論,不加溢美之詞,只閑閑敘過,蓋子厚之心,固知伯高之好奇,斷無于碑文中用斥駁語者。及文末言”惟夫子極于化初,冥於道先,群儒鹹稱,六籍具存,茍贊其道,若譽天地之大,褒日月之明,非愚則惑,不可犯也。”此數語,即不佞所謂天不可畫也。且”犯”之一字,細思之。亦似有理解。夫褒與譽,美詞也,用美詞尚稱之為犯,然則伯高黜去十哲,單祀顏子,寧獨非犯?且為人請托而成文,原不宜面指其短,但於空中射影,使之回光反照。善於言者,固有此法也。文似摹彷《魯頌》,奕奕有光氣。
集中六、七兩卷,均和尚碑。不佞昧於禪理,不能盡解,故特闕而不論。
柳州《段太尉逸事狀》,與昌黎《張中丞傳後敘》,均洋洋有生氣,亦皆良史之才也。不佞甚惜柳州不為史官。其寫忠義慷慨處,氣壯而語醇,力偉而光斂,可稱極筆。寫郭晞悍卒,”日羣行丐取於市,不嗛,輒奮擊折人手足,椎釜鬲甕盎盈道上,袒臂徐去”,且”撞殺孕婦 人”,又”入市取酒,以刃刺酒翁,壞釀器,酒流溝中”云云,皆極寫邠州客兵無賴狀態,力摹《漢書》。時白孝德方為邠寧節度,”以王故,戚不敢言”,作一頓。於是接入”太尉自州,以狀白府“。”自州”者,太尉時為涇州刺史也。其告白公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見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亂,若何?”又曰:”某為涇州涇與邠州皆隸關內道,甚適少事,今不忍人無寇暴死,以亂天子邊事。公誠以都虞候命某者,能為公已亂,使公之人不得害。”一往為寃民言,既責近孝德之畏懦,因而表己之幹力,言激而忠,果而非躁。學《史》《漢》而能成自然,非若侯雪苑之竄取《史記》句法,即謂為能學《史記》也。
及”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斷頭注槊上,植市門外。”直逼《漢書?酷史傳》矣。工夫在用一”注”字,”植”字,光色燦然動目。一軍盡甲後,”太尉笑且入曰:殺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頭來矣。”“老卒”者,太尉自謂身為虞候也。宋景文《新唐書》去一”吾”字,求簡而轉晦,無取也。太尉語極抗強,卻極委婉。一則哂全軍之不武,一則示一身之有膽。太尉遺事,固自風流,然不有此等文章,亦描摹不能盡致。其責郭尚書語,侃直而簡貴。及造府謝過,邠州之事已畢,遂繞敘到涇州惠政矣。大將焦令諶音忱,因旱而責谷於民;民饑,無以償。告 太尉,太尉判辭甚巽。使人諭諶,諶怒,召農者,鋪其判辭于農背,大 杖之。
太尉竟為農 傅善藥,貨馬代償其穀。諶聞之,大愧文言諶自恨死,誤。合兩事而言,公能殺郭晞 之卒,詎不能面斥此悍將!不知征營田之入,諶非有罪也;在禮宜巽,且宜感之以誠。驕卒之殺人,節度使宜問也。既問,則宜執法以治之,無憚貴要。段太尉大節,在笏擊朱泚,此特其遺事。然先敘殺卒注頭,後敘賣馬償穀者,則兼仁勇言 也。見得太尉神威凜然,百死無 懼。而先乃愛民如慈母之將子,後 先倒敘,似疾雷迅雷過後,卻見朗月當空,使觀者改容,是敘事妙處。
《國子司業陽城遺愛碣》,至難學。以序中用四言,厥體如銘,不過不用韻耳。而 銘複四言,讀之疑複。韓、柳多有此體,然亦易辨。銘有韻以限之,法宜循聲按節,平仄雖不盡調,然韻腳調也。序中用四字成句,則可以不調平仄。仄處 累仄,讀之喑塞;平處累平,讀之鏗鏘。且一氣黏貫而下,可以數句作一句讀。銘則八字一頓,自有節奏,不能讀作一氣也。
《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呂公誄》,為呂和叔作也。和叔謫衡州,竟槁葬於江陵之野。子厚悲其同貶,又道、衡二州,夾永州於其中,故雲哀聲交南北也。溫學《春秋》于陸質,學文章于梁肅,劉禹錫曾編次其文,所學頗有根柢。柳州言其文章”宜傳於百世,今之存者,非其極言,獨其詞耳。理行宜極於天下,今其聞者,非其所盡力,獨其跡耳。”所稱不無太過。然八司馬同貶之時,子厚欲以柳易播,氣誼振一時,詎眼見和叔槁葬,有不悲者?言”槁葬”者,薄葬耳,不必以土親膚。惟其 悲之深,遂不覺其言之過。誄文纏綿往復,舉 溫生平,一一運以韻語。自”麟死魯郊”起,至”堯舜是師”,居然以道統歸呂溫,此文人溢美之辭也。顧不如是起,則”道不 勝禍”一轉,為無力。”
《春秋 》之元,儒者鹹惑。君達其道,卓然孔直。聖人有心,由我而得。”此言溫從陸質得《春秋 》之學,”推理惟工,舒文以翼”,則道及文章矣。”奮藻含章,決科聯中”,此言貞元十四年溫中第事。”休問用張,署讎百氏”,官校書郎也。”錯綜逾 光,超都諫列”,還左拾遺也。”君登禦史,贊命承事”,為吐蕃弔祭使也。”來總征賦,甲茲郎吏”,遷戶部員外郎也。”正郎司判,邦憲為貳”,竇羣為禦史中丞,請溫為知雜,故雲”邦憲為貳”也。”糺逖伊肅,諂諛具畏”,此言宰相李吉甫召醫人陳登入宿,溫劾奏吉甫交通術士,庭訊無左驗,遂貶道州。以下均敘道、衡二州政跡。唯其廉貞,故死無餘蓄。結穴處,用” 疑生所怪,怒起特殊。齒舌嗷嗷,雷運風驅。良 辰不偶,卒與禍俱。”則憑弔生平,哀甚末路也。文綿細中卻極忼爽,進止皆有法程,是極善為韻語者。
凡銘幽之文,有大勳業者,序近《名 臣列傳》;其次述德行者,近《儒林》;述文章者,近《文苑》。又次,則敘情款,敘悲。數種之中,惟敘情、敘悲者,或足動人。以外二種,但求體例無失,敘述不漏而已。柳州集中,此種文字固不少。銘詞亦古宕,可以比肩昌黎。若一一加以評語,將不勝其繁。今試舉一二篇,見其制局之異者,如《連州員外司馬淩君權厝志》、《故襄陽丞趙君墓誌》是也。淩君于元和元年,與子厚同貶,此《志》子厚在永州時作。入 手,即書於未卒之先,預言死征,切肝腎之脈,知其濇與代,忽歎息其將不臘而死,並惜所學不終立於世,又信命而論鬼,預言其葬所。
此種制局,乃大奇。以下始敘官閥,及立朝風節,能處大事。末乃述其流貶,母亡弟喪,歸怨於報應之無憑。此子厚本色之文,必極於牢騷而止。銘詞用三言,咸能卓立紙上。唯中間未清出三代,頗於體例不合耳。趙君之銘,則非銘趙君,直志其子之孝。造句怪特古鬱,制局尤奇。趙君渴葬,在貞元十八年,至元和十三年,其中間絕十七載之久,不封不樹,其子來章始壯,行哭求之於柳州,此又何可得也。來章哭之於野,凡十九日,秦誗音直廉切,或作利為蔔其兆,至奇。鄙意兆詞或柳州代為之制,兆出秦誗,詞則柳州耳。兆言必遇西人之有髯者,決得墓所。於是果遭曹信知狀,發之,見”緋衣緅衾”焉。文雖怪岸,然以 此表來章之孝,而其事複在柳州,安可無子厚為之潤色!銘詞神似昌黎。有是奇事,自有是奇文也。凡事之愈猥瑣者,行文須愈莊重,此《史》《漢》之秘訣,韓、柳可謂得之矣。
《漁者之對智伯》,設喻之文也。華色似漢京,氣勢似《南華》,詞鋒似《國策》。綜括大意,不過貪不知止,猶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耳。一二百言可盡,不值如許張惶。然既成為繁衍之體,則不能不究其段落。入手,自水灌晉陽生義,因是見此漁者。以下由小魚而希大魚,猶之滅範、中行,因而圖 趙,既得把握,可以迎刃而解。其間用字之斟酌,亦宜留意。如”今主大茲水” 之”大”字,”以好 臣之餌”之”好”,”日收者百焉”之”收”字,”深怨而造謀”之”深”字、”造”字,皆佳。文不過發為兩大段:前半段悉力喻魚;後半即以魚之貪而得死,喻智伯之貪而取敗。語語針對,即語語發明。勝處在兩用”徒手得焉”,能自圓其說。試思鮪之來也,”從魴鯉數萬”,此何可盡得,惟其”環坻漵而不 能出”,故得之。
鯨之來也,能”驅羣鮫”,此何可得,惟其”北蹙 于碣石,槁焉”,故得之。喻範、中行之 自敗,故為智氏所有。然有難者,漁者之設喻。漁者之身,即智氏之身。若言進而不已而致敗,則漁者之身,未嘗沈沒,又何足以譬智氏。至此,忽推開不言,但言漁者之來,為釣文王而來,以文王譬智氏,智氏焉有不當。以下遂可進以諷諭。惟有此句作過渡,文勢將滯壅而不通。柳州聰明,能下此一語,即從死中求活,讀者也不可不悟。
結論言:”臣恐主為大鯨,首解於邯鄲,鬣摧于安邑,胸披於上黨,尾斷於中山之外,而腸流於大陸,為鱻薧二字見《周禮》, 鱻音鮮,薧音槁,以充三家子孫之腹。”讀之,似無首 肯設喻之切當。不知此特喻中之喻,非設喻之正意也。文之本意,以漁者之貪對智伯之貪言,非以大鯨喻智伯也。至漁者得鯨後,忽慕文王,因而求見智伯,此為文字脫卸之機關。蓋萬不能言漁者得鯨後,別有他慕,自窮於死地,即吾所謂死中求活法也。”主為大鯨“句,是另起爐灶語,不過從喻魚意帶出耳。
《愚溪之對》,憤詞也,亦稍傷排比。較諸《愚溪詩序》,實遜其淡冶。文舉惡溪,舉弱水,舉濁涇,舉黑水四者,皆出愚溪之下,表愚溪之品,較勝 於四者。此托夢神之言,以自方也。清美有功,力能濟人,表溪之能,亦即所以自表其能,在理無可愚之實。然一經柳子之好,則溪與柳合一,亦不能不成為愚,此文字之樞紐。樞紐一握,下此遂易發議論矣。貪泉一喻,尤見水與人有關係處,人可因水而貪,則水亦可因人而愚。
行文至此,真顛撲不破。下此言”遠王都三千余裡”,喻淪謫也。”側僻回隱,蒸郁之與曹,螺蜯之與居”,喻所接皆鳥言夷面之人也。”駸駸以遊汝,闖闖以守汝”闖,馬出門貌 ,喻僻處無歡也。正喻夾寫,不辨其是水是人。複言汝不得顯者臨汝,獨見獲於至愚之遷客,當汝為愚,似溪之運命應爾。至此直將愚字坐實溪身矣。以上所言,尚嫌其不甚顯豁,複引起夢神一問,於是大放厥詞,極寫己身之因愚而得禍,卻實向夢神愬說一番,有悔過意,有引罪意。則發其無盡之牢騷,泄其一腔之悲憤,楚聲滿紙,讀之肅然。
《天問》多泥當時舊說,語雖奇古,而設問之詞多可笑。如天有八柱,月死複生,天圓地方等等,皆新學未發明時語氣,可不必講。即其造語之工,亦不易學。
《晉問》者,仿枚乘《七發》體。《七發》所以隱諷老濞,於是仿者至眾,鹹以“七” 名。《晉問》亦七,不雲七問者,避其名也。子厚晉人,重堯之故都,因武陵 之問,悉以晉之名物對。一言山河之險固,雖規模都京,好用奇字,形容山水 ,然時時見造語之工,非專取隱僻之字,用衒淵博。如”攫秦博齊”,”轟雷怒風”,”隳雲遁雨”,皆奇句也。次言兵 甲之堅利,然較諸描摹山川險阻,少欠展拓,亦不易形容 。中間如”若雪山冰穀之積,觀者膽掉徒吊切。目出寒液 淚也,當空發 耀。英精互繞,晃蕩洞射。
天 氣盡白,日規為小。鑠雲破霄,跕墜飛鳥《釋文》,跕跕,墜落也,都牒切,又它協切”諸句,直逼漢魏賦手,與第一段亦銖兩相稱。又次言晉國名馬所產,以屈在晉地也。寫名馬,較寫兵甲,易抒其雄放驁蕩之氣。如“羣飲源槁,回食野赭。浴川蹙浪,噴震播灑。”言馬之眾也。”喜者鵲厲,怒者人搏。決然坌坌,蒲悶切躍,千里相角。”“攫地跳樑,堅骨蘭筋。交頸互齧,鬥目相馴。聚溲更噓,昂首張齗。”寫馬之態也。較諸少陵、東坡詠馬諸作,似別開生面矣。又次言晉產名材,然木長於山,既采,則乘河流而下。寫木,不能兼敘山 川,不 知者似於第一段微有複遝之筆。然敘山則言因 山而伐木,敘水則言勢而漂木,初不見混。尤妙者,”捎危顛,芟繁柯,乘水潦之波,以入於河而流焉。蕩突硉兀硉兀,危石也,硉,郎兀切,轉騰冒沒。
類秦神驅石,以梁大海用《三齊略記》神人鞭石事。抵曲麟蹙,匯流雷解。”“捽首軒尾《說文 》,捽,恃發也, 昨沒切,澒入重淵澒,大水蒙 澒也,胡勳切。”僕在南中,見采木者,乘溪漲 而下,適肖此可狀。讀之,歎子厚體 物之工也。又次言河魚之 多,又次鹽之利,奇 氣少殺,以魚鹽二事,難於著筆也。終敘文公霸業,言民之好義,而任力近矣。然仍歸本于王道,以儉讓為宗,率堯之遺風,醒出用意所在。以文始,以質終。
《答問》及《起廢答》皆解嘲語。《答問》之文,不及《進學解》之恢張。《起廢答》略趣,然罵世太酷。文語語皆柳州本色,惟狃於數見,故亦平易視之。 《 天說》至奇。因韓氏之言,而與之伸辯也。柳氏斥韓氏為激,實則韓氏尚謂天為有知,不過有知而倒行其賞罰,似咎人不應鑿渾沌之竅,而施其智力,故天罰 之也。柳氏之詞,則不激而近藐,藐天之無知,並謂不信其有賞罰,凡為賞為罰,均自人目中所見,而天一不之知。明似平韓氏之憤,慰韓氏之悲,乃不覺斥造化之漫無彰癉處,為語更激。猶之人詆桀紂為顛倒順逆,福惡來而禍比干,此尚近情之言。甚者謂桀紂如毒蛇猛獸,一無所知,但能禍人,並無喜怒恩 怨,語似寬縱,實則詆天彌甚,則謂之二氏皆激可也。文言”元氣陰陽之壞,人由之生”,此語不知據何理而言。妙在”繁而息之者,物之讎也”句,把人物合併而言。
蟲者,物之讎;病者,人之讎;而人者,天之讎也。蟲與病,能戕人物,則人能戕天之物。故天之讎人,亦由人物之讎蟲病耳。讎天而求天之福,是大不然之數,故受罰滋大。以上所言,均主天之示罰言,然終不能言人之害,轉邀天之功,故言”吾意有能殘斯人使日薄歲削”,”是則有功於天者也”。此是用虛寫之筆。總言之,韓氏眼中但見得善人不受福於天,故有此語。然此說不見之韓集。意者因柳之貶,為此憤懣之詞,用以慰柳;柳因為之進一解焉,隱言己身之禍,與天無涉。天地之中,有元氣,有陰陽,然元氣既謂之渾然,則一切不管,功焉而不知所報,害焉而不知所禍,其偶然得福,偶然得禍,萬不算是賞罰。謂為賞罰者,謬也。二氏之說,于聖人畏天命 說大歧。然行文奇詭,言人所未嘗言,自是韓、柳鉤心鬬角之作。
《柳州集》,托諷之文,可采者有五:曰《鶻說》,曰《捕蛇者說》,曰《說車贈楊誨之》,曰《謫龍說》,曰《羆說》。
《鶻說》,主報施言,正意尚不吐露。中間神光湧現處,在”無位號爵祿之欲,裡閭親戚朋友之愛”,著一”無”字,覺世之言,全不坐實。歸入”出乎鷇卵“句,人不如鳥,在有意無意間點清,工夫又全在上句一個”器”字,言”毛翮之物”,原”不為仁義之器”。然無欲,則為此不算沽名;無愛財,行此不為狥私。
區區以”用其力之故,遂愛其死,忘其饑”,鶻之明理近道,乃出天然之鷇卵物,無其器,而 有其道,則明明為人者愧 死矣。罵到此處,以 賤躐貴,以物淩人,亦可止矣,然未痛快也,率性再舉梟鼠一比。二物陰而嘿,鶻則陽而厲,厲則近盜。然鶻之所為弗盜,去陰賊者,遠矣。仍是就鶻說鶻,不涉人事。末至毛翮不辭,但思奮乎太清,則憤世極矣。或言之有為子厚所卵翼,而不知報,故斥為鶻之不若,似亦有理。
《捕蛇者說》,胎”苛政猛於虎”而來。命意非奇,然蓄勢甚奇。”當其 租入”句,是通篇發端所在,見得賦役之酷。雖祖、父皆死,猶冒為之。然上文止言歲賦其二,未為苛責之詞,而役此者實日與死近。此處若疾入賦之不善,或太息,或譏毀,文勢便太直率矣。文輕輕將更役複賦四字,鞭起蔣氏之言,且不說賦役與捕蛇之害,作兩兩比較,但言民生日蹙,至於死徒垂盡,縮腳用”吾以捕蛇獨存”為句,屹如山立。然此特言大略,但就民之被害而言,尚未說到官吏所以病民之手段。”悍吏之來吾鄉”六字,寫得聲色俱厲。此處若將蛇之典實,拈采掩映,便立時墜落小樣。妙在”恂恂而起”,”弛然而臥”,竟托毒蛇為護身之符,應上”當其租入”句。文字從容暇豫中,卻形出朝廷之弊政,俗吏之殃民,不待點染而情景如畫。收處平平無奇。
《說車》,近詞費。然造句崤勁,須學其用字練字法。
《謫龍說》,重要在”非其類而狎其謫”句。想公在永州,必有為人所侵辱者。文亦淺顯易讀。
《羆說》,在”不善內而恃外”句,與《謫龍說》同。似信手拈來,得此句後,始足成全文者。
文士原不為達官立傳。而子厚身為黨人,為謫官,想無中朝耆碩托之為傳者,且又不領史職,以故集中率多寓言。凡善為寓言者,只手寫本事,神注言外,及最後收束一語,始作畫龍之點睛,翛然神往,方稱佳筆。子厚之《宋清傳》、《郭橐駝傳》、《梓人傳》,均髮露無餘。似《宋清》、《橐駝》、《梓人》,皆論說之冒子,其後乃一一發明之,即為此題之注腳。文固痛快淋漓,惜髮露無餘,不如《蝜蝂》一傳之含蓄。
子厚擬騷,于諸賦中已見之矣。然自《乞巧》以下諸文,雖命意純駁不一,而楚聲古韻,大非有唐諸人所及。
《乞巧文》意本解嘲,而體則祭祀;事屬兒女,而語則牢騷。且入手敘天孫嬪河鼓,悠謬之談,公然見之文中,此在詩家詞家或能出以纖詞,施諸韻語,而文近祭祀,斷難如此著筆。文乃曰:”今聞天孫不樂其獨得貞,卜于玄龜,將蹈石樑,欵天津,儷於神夫,於漢之濱。”寫得欽嚴莊 麗,一似織女牽牛七夕之會,確有其事者。於是從乞巧二字。舍去穿針瓜果事,描出巧言巧官 諸醜態。一”巧”字,痛駡一場。以小題目為大文字,造語橫空盤硬,不下昌黎。乞哀之第一段,特出”拙”字。”拙”字為”巧”之反面,言”乾坤之量”,可以曲包,蟻蝸螺蚌之屬,皆蒙覆幬,”臣為物之靈,進退唯辱”,何也?此是發問之始。至”變情順勢,射利抵巇。”我憎之而彼乃反用以為奇,此臣心執而不移之 故,亦自知之,夫執即不巧,此是自咎無能之詞,此宜乞之第二段。次言此等 之巧,臣奚不知;顧一效之,則轉形瞋怒,似巧中別有工夫在內,所以宜乞,此宜乞之第三段。
次則舉不巧之身,與巧夫比較得喪,其辭曰:”欣欣巧夫,徐入縱誕。毛羣掉尾,百怒一散。世途昏險,擬步如漆。左低右昂,鬬冒衝突。鬼神恐悸,聖智危栗。泯然 直透,所至如一。是獨何工,縱 橫不恤。非天所 假,彼智焉出。”此則坐實造化之相巧夫,而獨嗇其傳授於己,所 以必乞,此又宜乞之第四段。以上言巧宦抱虛求進之工夫,描寫精透已極。以下斥巧言矣,”遝遝騫騫”,非善言者也。工夫在知喜怒,測憎憐,所以如意。臣之所以不如者,在喑抑莫宣,無可歸怨,不能不歸怨於賦授。且口之所宣,與筆之所達者,為文,文亦言也。
顧以抽黃對白之技能,使觀者舞悅,則已負高世之文,自然斥為老醜,雖跪呈豪傑,徒見投棄,取辱至矣。此 一段不是乞,是質問語,到底世之所謂巧者安在?天之賦人以巧者,亦何至美醜顛倒如此。付姿媚,易頑顏,鑿方心,規 大圓,拔吶舌,納工言,一切陳請,皆以反面為正面語。度天孫所萬辦不到者,偏吐此難題。經天孫示夢一勸戒,謂”汝惟知恥,諂貌淫詞,寧辱不貴,自適得宜”,醒出本意。似此說雖經天孫和解,究據勝著,雖近詞費,然擬騷不得不如此。
晁無晷(咎)曰:《離騷》以虯龍鸞鳳托君子,以惡禽臭物指讒。王孫、屍蟲、蝮蛇,小人讒佞之類也。其憎之也,其罵之也,”投畀有北”之意也。其宥之也,以遠小人,不惡而嚴之意也。
《罵屍蟲文》,洩露無味。
《憎王孫文》幽渺峭厲,能曲狀小物,皆盡其致。
《宥蝮蛇文》,在三篇中(連同《罵屍蟲》《憎王孫》)為第一。以不宜宥而宥,竟言出所以得宥之理,良為仁者之言。入手述僮言,甚凶厲,似犯人”死不治”,一不宜宥;”又善伺人”,”捷取巧噬 “,二不宜宥;不得人而齧草木,後人”來觸死莖”,猶得廢病,三不宜宥。文似無可翻身矣。妙在不問蝮蛇,先問蝮蛇得處,以下即可納入全身遠害之意。要在密居易庭,不淩奧而步闇,蝮雖毒,惡得害。雖然,此猶就人而言,若在蝮者,賦怪僻之形,含 禍賊之氣,受之於天,非蝮之罪也。憐且不暇,何由加怒,純是一片仁恕之言。蓋子厚嘗世變深,知小人之毒,萬不能校,只合聽之而已,方有此作。凡慨世之言,慨深甚於詈酷也。辭仍序意,重說一過,不過有韻與無韻之別耳。
《哀溺文》與《蝜蝂傳》同一命意。然柳州每於一篇言之中,必有一句最有力量、最透闢者鎮之。文言永民善遊,乃以腰千錢之故,不舍而溺。《序》之結尾,即曰:”得不有大貨之溺大氓者乎!”語極沉重,有關係。文中如”既浮頤而滅膂兮,不必釋利而離尤。”“發披鬤而舞瀾兮,魂倀倀而焉遊?”寫溺狀如畫。 《招海賈文》踵《大招》而作。屈原將死,精神離散,防 為鬼物所窘,故大招其魂,言皆不如楚國之樂。柳州此文,即變其義,謂胸利遠遊,亦不如故鄉之樂。用諷世人,但居易切勿行險。文凡九段。
前七段,一言海之神怪多,氛霧甚惡,易至迷惘;第二段,言奔螭、翔鵬、天吳之屬,皆足害人;第三段,言黑齒之齒戔齴,三角之駢列,直將攫人以充饑;第四段,敘弱水之險,負羽無力,觸之立沈;第五段,言奫淪之泙八方,或因迴旋而易位,舟行且不自返;第六段,言舟行殆而一跌,即沸入湯穀,為日炙死;第七段,言海若一怒,足生風雷,九垓且翻;況在一舟,此所以必當反也。至第八段,勸其易野而蹈,蹂乎厚土,則舍險而即安矣。第九段,引膠鬲諸賢,專居陸之利,俾海勿行而就險。上七段,語其害;下二段,舉其利。文至明顯,句至奇崛。
子 厚初志,托二王以進,意亦欲盡忠款於王室耳。二王既敗,悔憤交迫,往往取古人之懷忠貶死者,用以自方,因之多騷怨文字。萇弘事與子厚至不相類。周以 範中行之難,殺萇弘媚晉,唐非封建之國,子厚又不因強國之刼 脅而流貶,吊 之無謂也。大抵以莊周所言萇弘死,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子厚一腔熱血,自謂不後萇弘,因有此吊耳 。文自”有周之嬴”起,至”大夫之羞”,著意在”臣乘君則”一語。欲強宗周,故有成周之城。
此一段敘萇弘之忠誠也。遂接 入河渭之潰,非軀所抑;嵩高之陊,非手所排。以欲明章人極之故,卒就制于 強國以死。於是忠讜去而畏忌生,寧病百而不肯伸一矣。此處忽 大聲高唱,言”挺寡校眾,聖人所難”,唯 欲援嬴威慠之故,遂致殺身,即城成周,豈為誇 功。彼彪子之言,故作解事。直舍道而從世,亦複何取。”指白日”“版上帝“以下數句,極狀萇弘之懷忠 而寃死。”羾愬”號辭,均屬無濟,但心涸形栗而已矣。”圖始而慮末兮,非大 夫之操。陷瑕委厄兮,固衰世之道。”兩語反言也。下雲”不可愈進”,正是 萇弘之心。末以賢者樂得死所為結,清出敬吊忠臣之正意。《吊屈文》,賈誼為之,揚雄也為之,子厚則又為之。誼忠憤,自謂 以忠見屏,故理直而詞悲。雄自謂儒者,責原不必沈身以表直。子厚之得罪,所以附非人,不能掏己所懷如賈生之憤激,故文中但敘屈原之被讒懷忠而死,極力搬演,似無甚意味。以永、邵二州,皆宜 浮湘,似為謫官應有 文字耳。
《霹靂琴贊》,引愈於贊,引中之言曰,”琴莫良於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餘,又加良焉。”五用”良”字,語有深淺,讀之不見其贅。子厚以累劫之身,殆以焚餘之桐自方。累用”良”字,是否身分語。子厚《三戒》,東坡至為契賞。然寓言之工,較集中寓言諸作為冷雋。不作羣盡語,則諷喻亦不至漏泄其本意,使讀者無複餘味。《臨江之麋》,喻恃寵之小人,所謂”羣犬垂涎,揚尾 皆來”者,則妬寵者將進而掊之也。”日抱就犬“,則用大力劫脅,使嫉者毋動也。”忘己之麋”,謂”犬良我友”,譏小人之無檢而不知備也。”時啖其舌”,則兇焰露矣。至外犬之”共殺食”,則主者之勢不及,或焰衰而事去。平日積憤於 人,至是挫而盡之,此小人收場之 必至也。文不涉人,而但言麋。讀之,灼然自了其用意之所在。
《永某氏之鼠》與前篇大同而小異。麋之恃寵,穉耳。如董賢之類,不過寵盛勢貴,尚不至於害人,然其道已足以取死。永之鼠,則分宜之鄢懋卿、趙文華耳。”食廩庖廚,悉以恣鼠不問”,名為寵之,是預授之以殺身之機倪。”鼠相告偕來某氏”,則小人之招其黨類,稱曰無禍,亦就小人眼中所見而言者。至”竊齧鬬暴,其聲萬狀”,則小人黨中之自哄,因利而爭,勢所必至。迨”後人來居,鼠為態如故”,曲繪小人之無識,禍至不知斂懼。假貓灌穴之事,遂了了在人意中。文用”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句一束,”可恒”二字中,含無盡慨歎。見得權臣當國,引用黨徒。迨一旦勢 敗,則依草附木,恣為 豪暴者,匪不盡死,顧終以利故,一不之悟,此所以可哀也。
《黔之驢》,喻全身以遠禍也。驢果安其為驢,尚無死法。惟其妄怒而蹄,去死始近。孔北海、禰正平,皆龐然大物也。乃不知曹操、黃 祖之為虎,怒而蹄之,既無異能,終至於斷喉盡肉而止。故君子身居亂世,終以不出其技為佳。若徐穉、梅福、茅容者,可謂其真不為驢者矣。
《劍門銘》,紀度支副劉辟之亂,旌神策軍使高崇文之功也。序文至嚴重宏麗,多以四字為句。《昌黎集》中碑版之文,亦恒如此。其用四字為句,非取其短悍也。敘事能縮繁為簡,鱗比而下,則氣聚而不散,響徹而難枵,尤足澤以古雅之詞。惟時時複濟以長句,始不至於自促其步武。文入手,言”蜀都重險多貨,混同戎蠻,人尨俗剽,嗜為寇亂。”意謂即 無劉辟鼓蕩其間,蜀亦 不靖。直接入”皇帝元年八月,帥喪眾暴。”此言韋皋卒,部曲叛也。自”妖孽扇行“起,至於”堅利鋒鏑,以拒大順”止,咸斥劉辟之叛。其下將起討罪之嚴公,卻用”雷霆之誅莫已加”句,一蘇其氣,則以上所用之短句,便不迫促。
”惟梁守臣禮部尚書嚴公”十字,寫 得鄭重。以下敘王師之紀律,主將 之仁信。“十一月右師逾利州”,”左師出劍門”,寫破賊之狀,則曰:”大攘頑囂,諭引劫脅。蟻潰鼠駭,險無以固。”敘崇文以功,則曰:”由公忠勇憤悱,授任堅明。謀猷弘長,用能啟辟險阨。夷為 大塗,衰沮害氣。對乎天意,致用 休嘉。議功居首,增秩師長。進為大藩,宅是南服”云云,語語皆含古穆之氣,讀之令人氣肅。銘詞亦激壯。
《鞭賈》一篇,子厚蓋藉以諷空空於內者。賈技於朝,求過其分,而實不足賴。然命題既仄,而鞭之內空外澤,又至難寫。子厚偏於仄題中,能曲繪物狀,匪一不肖,不惟筆妙,亦體物工也。其狀鞭曰:”視其首,則拳蹙而不遂;視其握,則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來不相承。其節朽墨而無文,搯之滅爪,而不得其所窮。舉之翲然,若揮虛焉。”拳蹙不遂者,態可憎也。蹇仄不植者,品無取也。行水不相承者,儀不足也。節朽墨而無文者,傖也。搯之滅爪,而不得其所窮者,疎 而無學也。
翲然若揮虛 者,神氣昏瞀,不足任 以事也。一鞭之微,比虛名之士,乃窮形盡相,而無遁焉。然仍見取于富者,則黃澤耳。至”爚湯以濯”,”黃者梔也,澤者蠟也”,然仍試之,必至折為五六,露其糞壤之心然後已。喻當路之任用小人,明明知其梔蠟,然堅一己之私見,屏大眾之公論,用張其氣,無古無今,恒如此也。通篇命意,原斥用人者 之不善,然實惡無學而冒虛名者之矯作意。入手,言”市之鬻鞭者,人問之,其賈直五十,必曰五萬。複之以五十,則伏而笑;以五百,則小怒;五千,則大怒;而以五萬而後可。”寫抱虛求進處,歷歷如繪。至結穴,”以空空之內,糞壤之理,而責其大擊之效,惡有不用其折,而獲墜傷之患者乎!”理明詞達,全域都醒矣。
昌黎之文,雖裴度猶引以為怪,矧在餘人。千秋知己,惟一柳州,故昌黎之哭柳州,尤情切而語摯。即如《毛穎》一傳,開古來未開之境界,較諸《餓鄉記》尤奇,則宜乎貪常嗜瑣者之笑也。昌黎每有佳制,柳州必有一篇與之抵敵。獨《毛穎傳》一體無之,故有《讀毛穎》之作。俳字,是通篇之主人翁,以下節節為俳字開釋。引詩,引史書,均為昌黎出脫。太羮玄酒外,嗜者尚有菖蒲芰與羊棗之類。見得古文於道理之外,拘極而縱,殊無傷也。然使裴晉 公讀之,則柳州亦將為昌黎分謗矣。
西漢之文,柳州平日之所從事也。柳州處唐之中葉,舍昌黎外,莫與抗者。聲響侔乎騷,光色合乎漢京,故序其弟宗直《西漢文類》,言之特詳。文入手,將記事記言分劃,以《尚書》、《 春秋》歸入記事 類,而以《春秋》後語為 記言。又病其不協於道,西京文近古,而又畔散不屬,正以記言與記事雜,不能各有列位,而從其序。
宗直以賦頌詩歌書奏詔策辯論之辭,歸入于文。以《尚書》、《戰國策》成敗興壞之說,歸之於事,所謂類者,當矣。以下始大發議論,謂”殷周之前,其文簡而野;魏晉以降,則蕩而靡”;漢處其中,有賈、董、司馬遷、相如之徒作,”風雅益盛,敷施天下”,二百三十年間,其文充簡冊也。收處稱貞元之文,比 盛於漢,是文中應有之 言。文至簡要,不為泛 博之論,起訖皆有法程。
《楊評事文集後序》,仍分二類:以辭令褒貶,歸本於著述;以導揚諷諭,歸本於比興。著述則宜藏于簡冊,比興 則宜流為謠誦。然皆偏勝獨得,未 有兼者。兼者,乃盛推陳子昂。而文貞、曲江,猶其偏勝者也。文 縱論至此,似乎楊評事之文,亦能兼是二者之長矣。顧但論其以文得名之故,疾入不數年而夭,故不能肩隨子昂。但有具體,茲其可惜者也。所以有追惜悼慕之言,不坐實,不過譽;言至得體。
贈序一門,昌黎極其變化,柳州不能逮也。集中贈送序,亦不及昌黎之多。語皆質實,無伸縮吞咽之能。唯《送薛存義之任序》,真樸有理解,甚肖近來所稱為公僕者。其言曰:”凡吏於上者,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於土者,出其十一,傭乎吏,使司平於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惟怠之,又從而盜 之。向使傭一夫於家,受若直,怠 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文雖直起直落,無迴旋渟滀之工,但一段名言,實漢唐宋明諸老所未能跂及者。柳州見解,可雲前無古人。
凡紀勝之文,名跡之有數目者,部署最不易妥帖。八愚之詩,統之以《愚溪》,是溪上之所有者,均隸於是溪者也。以溪為綱,以丘泉溝池諸物為目,孰則弗知。所難者,能以歷落出之。愚丘,愚泉,即由愚溪帶也;溝池二物,則又自愚泉生也。丘也,泉也,溝也,池也,雖出人力,然但 資遊涉,非燕魚 之所,於是生出愚亭;而愚島則又生自愚池之中。”以愚辱焉”,是總把上文一束。然冒冒失失,把一切溪山辱之以愚,決不能無說以處此。
遂極狀溪之不適於世用,用以自況。歸到此溪,不幸而遇 愚人,則加以愚名,亦不為無因。顧 愚者,拙名也,萬非含垢納汙之比。故又稱善鑒萬類,則識力高也;清瑩透澈,則立身潔也;鏘鳴金石,則文章麗則也。凡此皆溪之所長,而”愚”字又溪之所短,名為”愚”之,實則非愚。茫然不違,昏然同歸,是莊、列學問,不過世人目中,見為愚耳。文極舒徐,無牢騷意態。
《序飲》,短質悍勁,語語入古。且曲狀情事,匪微弗肖。蘭亭之集,紀流觴也,然右軍散朗,但略記其事而已。子厚則窮形盡相,必繪出物狀,以盡其所能。且愚溪之流觴,與蘭亭亦少異:蘭亭但流觴取飲;愚溪則兼有投籌之戲。過洑則籌回,遇坻則籌止,失勢則籌沈。文連用三”而”字,省筆也。然此但敘令耳。籌入水中,頗不易狀,乃曰,旋眩,滑汨,舞躍,遲速,去住,又助以觀者之勢。覺籌舞水中,人抃石上,兩兩均有生氣,直能頰上添毫矣。後段增入昔人飲酒,禮檢與放達不同,不無少贅。然即歸入本位,覺點染處,尚不為虛設。 柳州集中,有”序隱遁道儒釋”一門,制詞命意,固有工者,然終不如昌黎之變化。且釋氏之文逾半,從略可也。
廳壁記,記官中事也。或紀設官之緣起,或摭官中之故實,或詳官署之改革,或載朝廷之律令。語必近莊,然不能參以文牘;詞必近典,然不能雜以駢儷。柳州《監祭使壁記》,甚沈肅,稱題。舊史《職官志》:”監察禦史,監祭祀,則閱牲牢,省器服。不敬,則劾祭官。”新史《志》雲:”監察禦史,蒞宴射,及大祠、中祠,視不如儀者,以聞。”
據此,則監祭之使,彈劾至有權力。然使,禮官也,記使之廳壁,則不能不述 禮敬事。因引《檀弓》起,以敬為禮之本。以下始述使之職分,至”雖當齋戒,得以決罰”止,結清上文。”聖人之于祭祀”句起,發明所以致敬之故。不惟行禮,直寓教敬教愛勸善之意。分祀事為三種,奉法守制,尊責成於祭使。以下列敘祭品,樂器、祝詞,燔燎瘞埋之事。嚴重如讀禮經一節,然結穴仍不脫一”敬”字。後幅敘領職之由,故必為記,作禮官警覺之用,與文格合。柳州記不惟此一篇,然以下格式,及文之義法。多不能出此範圍。
柳州之記池亭,其精妙處,不減於記山水也。
《潭州楊中丞作東池戴氏堂記》,美楊公,兼美戴氏。語易偏重,頗難著筆。導泉而成池者,楊憑也;受池而為堂者,戴簡也。稱戴簡之離世樂道,而語即出諸楊公之口,則楊、戴道合。戴之能離世樂道,獨楊知之。始有此池之賜,則雖盛戴簡,楊公到底終有知人之明,萬萬不至於偏重。此是文之慧黠處。其下稍分”離世樂道”為兩小段,均美戴氏。即提入一筆曰:”賢者之舉也,必以類。當弘農公之選,而專茲地之勝,豈易而得哉!”說得楊、戴之合,雖二實一。神注戴簡,卻不曾把楊憑拋荒。妙如連環鎖鈕,殊不易得。此下複將”離世樂道”例說,言戴氏行高、文峻、道懋,則離世之志,必將不果。複回顧到楊公之得人,一處不曾放鬆,殊為記中之極筆。
凡記亭台山水,有經巨人長德,營構題詠遊涉之處,則後來為之記者,殊易為力。若公在永州,一荒昧不辟之區,必待糞除,其勝始出。是永州諸勝,均系諸公之一言,則非極力描摹,山容水態,亦不易流傳於藝苑。集中諸文皆佳,而山水之記尤為精絕。雖大同小異,然各有經營。韓公猶望而卻步,何 論其它。
《永州韋使君新堂記》,與《萬石亭》體同。入手言人功不勝天然之物,此亦尋常用意;然堂外山水,雖屬天然,特非人力芟行焚釃,奇勝也不能出,此其所以異也。”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寫得鄭重。似此山此水,有待韋公而辟者。頂筆用”永州實惟九疑之麓”八字,見得奇勝不少。顧”環山為城”所掩,全石皆隱,美惡雜亂,似安排此一段工程,待韋公來治者。其下接入公之芟行焚釃,於是景物突出,又似專待堂成,為之收束。
”乃作棟宇,以為觀遊“句,清出堂成,於是堂外諸景,皆歸納入此堂之內。”邇延野綠,遠混天碧“,的是名句。而斯堂與斯景,竟合併在一處矣。以上均敘斯堂,此下則宜入韋公。顧政績未見,不過治此為遊觀,實無頌美之材料。因土得勝,擇惡取美,蠲濁流清,則無中 生有,即以成堂。預卜 韋公後來之政績,並欲用示 後來,故不能不為之記。枯窘題,能展拓如是,非大家莫能跂也。
《萬石亭》,亦特崔公披攘而出,機杼與前篇同。一經求墟伐竹披奧,而萬石之狀皆露。”渙若奔雲”,至”疑若摶噬”止,悉窮石狀。顧有是萬石,不能據要而俯覽,則所謂萬石者,亦不能歷歷皆貢於眉睫之下。此處安頓一亭,大有工夫。觀文中”乃立遊亭,以宅厥中。直亭以西,石若掖分”十六字,則據要為亭,一覽而景物頓異矣。
又觀”其上青壁鬥絕,沈于淵源,莫究其極”,則此亭必當石壁之右,石勢自亭外下趨,及水而止。石根已不可見。此是自亭下矚之石狀。然不能不仰溯而求其峯極,及峯勢非博,其上小山,必如螺髻,綿亙而作遠勢,故文言”合乎攢巒,與山無窮。”此種山,甚類黃鶴山樵所寫者。文至此,截然而止。蓋亭立,而山之勝狀盡為此亭所有,可以不更敘矣。其下言耋老來賀,取名萬石,為古人適有萬石之名,用以為證。歸入頌禱意,作收束,毫不著力。
《零陵複乳穴記》,中有”連之人告 盡者五載”,則乳穴當在連山郡,不在零陵,乳本未盡,以縣官之苛求,而始告盡。題之枯窘,本無可著筆。邦人之謠,決無此古雅,必為公潤色;不惟潤色,實制自公 手。文無他長,專在用 字造句,“徒吾役而不吾貨也”,貨字是代酬字;”是以病而始焉”,病字是代苦字;”先賴而後力”,賴字是代利字;”冰雪之所儲”,儲字是代積字;”豺虎之所廬”,廬字是代窟字。以上純用換字法。收處承上” 祥”字,作翻騰,音 節既古,筆尤狡譎。
《道州薛伯高毀鼻亭神記》,中有州民之歌,子厚又作鎗手矣。歌曰:”我有耉老,公燠其肌。我有病癃,公起其嬴。髫童之嚚,公實智之。鰥孤孔艱,公實遂之。孰尊惡德,遠矣自古。孰羨 淫昏,俾我斯瞽。千歲之冥,公 辟其戶。我子洎孫,延世有慕。”試聞歌中音節,歌中氣味,及 其顏色,是否柳州所為?若果無所謂歌者,不作可也。矯作轉不足以傳信。然文敘伯高之果毅,力毀淫祠,卻寫得勃然。
《永州龍興寺東丘記》,奧曠並重,然自”屏以密竹,聯以曲梁”以下,專為寫“奧字”,於”曠”字意特略。然而”奧”字可使之”曠”,”曠”者不能使”奧”。因綠縟幽蔭而成奧,則芟除又立見其曠。今防遊者以邃為病,而後來之奧,萬不足特,故記之,用 戒後之披攘者。又盛 狀”奧”字之美,似 歌非歌,為有韻之文,意在留”奧”,正以配”曠”,慎勿披勿攘,行文雅有殊致。
《永州龍興寺西軒記》,則又主”曠”而不主”奧”。其曰”戶之外為軒,臨羣木之杪,無所不矚焉”三語,氣象包羅,其下可以不贅餘語矣。收筆用佛氏之言,”可以轉惑見為真智,即羣迷為正覺,舍大闇為光明”,尤稱開軒之意。
《黃溪》一記,為柳州集中第一得意之筆。雖合荊關董巨四大家,不能描而肖也。入手摹《漢書?西南夷傳》,”永最善”,”黃溪最善”,簡括入古。其下寫石狀矣,其最奇麗動目者,則”略若剖大甕,側立千尺,溪水積焉”,則此石必高立,虛其腹若半瓠。所雲溪水積者,石之下半,仰出溪底,溪水既平,遂漫此剖甕之下方。
其雲”黛蓄膏渟”者,水抵石而止,石上蒼綠之色,下映水中,故雲”黛蓄”。所雲”來若白虹”者,溪受天光而白,垂至石下。石之上半偪凹,故雲”剖甕”。水勢雖來若白虹,抵石無去路,故雲”沉沉無聲”。魚之來會石下,非會也,乘 漲而入破甕之內,不能更 出耳。如此奇石,有 其大者,則必有其小者,有其高方者,則必有其巉峭者,其下雲:”石皆巍然,臨峻流,若頦頷齗齶”者是也。其下考據”黃神”,清出溪之所以名”黃”者,是文中應有之意。
鈷鉧潭,非勝概也。但狀冉水之奔迅,工夫全在一”抵”字,以下 水勢均從”抵“字生出。水勢南來,山石當水之去路,水不能直瀉,自轉而東流,故成為屈折。”屈”字,即抵不過山石,因折而他逝耳。其所以”蕩擊”之故,又在”顛委勢峻”四字。”勢”者,水勢也;”委”者,潭勢也。水至而下迸,注其全力,趨涯如矢,中深者為水力所射。”涯”字似土石雜半,故土盡至石。著一“畢”字,即年久水齧石成深槽,至此不能更深,乃反而徐行也。其下買潭上田而觀水,語亦修潔;惟曲寫潭狀,煞費無數力量,非柳州不復能道。
《鈷鉧潭記》記水也,《鈷鉧潭西小丘記》記石也。狀石易於狀水,神氣全在”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相累”是下趨狀,”角列”是上挺狀。其下”目謀”“耳謀”“神謀”“心謀”四謀字。以外虛成內徹,似有見道之意。其下複冀及”貴遊者之爭買”,則名心到底不忘,仍與《愚溪詩序》同一口吻。
《小石潭記》則水石合寫,一種幽僻冷豔之狀,頗似浙西花塢之藕香橋。”坻” “嶼”“嵁”“岩”,非真有是物,特石自水底挺出,成此四狀。其上加以”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是無人管領,艸木自為生意。寫溪中魚百許頭,空遊若無所依,不 是寫魚,是寫日光。日 光未下澈,魚在樹陰蔓 條之下,如何能見。其”怡然不動,俶爾 遠遊,往來翕忽”之狀,一經 日光所澈,了然俱見。”澈”字,即照及潭底意,見底即似不能見水,所謂”空遊無依”者,皆潭水受日所致。一小小題目,至於窮形盡相,物無遁情,體物直到精微地步矣。”潭西南而望,鬥折蛇行,明滅可見。”此中不必有路,特借之為有餘不盡之思。至”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文有詩境,是柳州本色。
《袁家渴記》于水石容態之外,兼寫艸木。每一篇,必有一篇中之主人翁,不能謂其漫記山水也。”舟行若窮,忽又無際”,此景又甚類浙之西溪。大抵南中溪流,多抱山。山趺入水,兩山夾之,則溪流狹;山趺一縮,則溪面即宏闊。”舟行若窮”,舟未繞山而轉也。”忽又無際”,則轉處見溪矣。大木楓柟,小艸蘭芷,在文中點綴,卻亦易寫,妙在拈出一個”風”字,將木收縮入”風”字。總寫凡”粉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施瀨,退貯溪穀,搖揚葳蕤,與時推移“等句,均把水聲花氣樹響作一總 束,又從其中渲染出奇光異采,尤 覺動目。綜而言之,此等文字,須含一股靜氣,又須十分畫理,再著以一段詩情,方能成此傑構。
《柳州山水近治可遊者記》,質樸如昌黎《畫記》,似《水經注》。
《寄京兆許孟容書》,詞語至哀痛,而段落又至分明。逐層皆有停頓,雖不如昌黎之穿插變幻,到吃緊處,偏放鬆,及正面時,轉逆寫,然亦自成為柳州氣格。此無他,性情真,而文字亦無有不動人者。開端言得罪五年,故舊大臣,無書見及,見得得京兆之書,自極寶貴。所難又在貧病瘴癘之鄉,此是推進一層寫法。愈推進,則京兆之書亦愈重矣。”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是自承不應親近二王,然自問夙心初不為惡。
至於”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則皆”不知愚陋,不可力強”之故,所以有”不測之辜”,然咎由自取,不敢怨人。而所難防者攻己之短,皆當日有求不遂之人,彼”填門排戶,百不一得”,怨讟詆訶,均由此輩而起,所以眾矢交集。此皆京兆眼見,故能曲諒己心,不惜一箋相投也。”幸獲寬貸”,是不敢觖望語。”迷不知恥”,是尚有希望意。
以下三段,念嗣續,思營兆,懷敝廬,皆出自謫宦思歸之心緒。”自古賢人”一段,廣征古來受誣得罪之人,又引鄭詹、鍾儀諸人,冀可得生,然微嫌詞費。其下言欲著自見,亦複才力不足,亦不能複為士列,再希當世之用。見得上書之意,並無意外請托,但冀掃 墓歸廬,得嗣而已。把上三段陳書之意,作 一總結,切實在”興哀於無用之地,垂德於不報之所”二語,是通篇關鎖阨要之言。
《與楊京兆書》,極長,中間只分兩大段:一論薦賢,一論文章。末仍求歸鄉閭立室家意。無甚意味。
《與韓愈論史官書》,詞意嚴切,文亦髣髴退之。此為子厚與書類中之第一篇。退之《答劉秀才書》,言為史者,”不有人禍,必有天刑”,柳州則以為退之身兼史職,既畏刑禍,則不宜領職。故劈頭說破,如退之言”不宜一日在館下”,更舉一個”道”字,即緊對”榮”字說。說得史職非榮,所重在有道之褒貶。退之以道自任,乃畏刑禍而不為,直說得無言可對矣。其下推進一層,言史官且懼禍,若為禦史中丞大夫,更當閉口不言。
又推進一層,言宰相為主生殺,更當不敢為言。然則但”榮其號,利其祿”而已,”榮利”二字,實為”道“字之反證。以下複將”道”字演說,皆有道者不畏刑禍之意。引孔子、周公、史佚,及作史諸人之不幸,然亦不盡由作史之得禍。綜言之,恃直恃道,則一無所恐。不惟斥駁退之,語中亦含推崇與慰勉二意。後幅將”恐”字遏下,言恐刑禍者,非明人。而學如退之,議論之美如退之,生平秉直如退之,似必不懼,乃仍懼而不為,則《唐史》將何望?抬高退之,不遺餘力,亦見得朋友相知之深,故責望如此。文逐層翻駁,正氣凜然。
柳州《與友人論為文書》與昌黎異。昌黎諸書,是論作文之艱苦,及回甘之滋味,柳州則但敘文人之遇,及為文之流弊而已。意蓋輕藐流輩之不知文,雖有獨得之秘,世亦莫知。故破題說一”難”字,不惟得之為難,知亦愈難。其下遂分得與知之難,擘為兩大段;其言得之難,意為文者,不必無瑕累,求傳者不能無期望,然得名者寡,湮沒者多,此其所以難也。其言知之難,則系乎”道之顯晦”,”談之辯訥”,”鑒之頗正”,”交之廣狹”,似其中皆有運命存焉。彼揚雄、馬遷之文運昌榮,皆在身後,尤有”文不傳於後祀,聲遂絕於天下”,此則子厚自方,汲汲防其無名,即是文高而知寡耳。於是痛詈當世文家之流弊,”奪朱亂雅,為害已 甚”,又回顧到得者之難。通篇大意,均未言作文 之法,但切指弊病,實則能去弊病,則文體自趨於正。
《與李睦州論服氣書》,其文神似《國策》。服氣之非宜,想吳武陵書中已極攻而深詆之,惜其書未附本文之後。文閑閑將愚溪柳下望見睦州顏色敘起,其曰”貌加老而心少歡愉”七字,已將服 氣之無驗,痛下一針。遂疾入吳武 陵作書,斥駁列仙方士云云。卻于武陵下加”輕健”兩字,見得武陵固未嘗服 氣者也。其曰:”貌笑口順,而神不偕來”,此九字是描寫睦州負固不服狀態,和婉有意趣,令人讀之莞然。”陽德其言”,”陰黜其忠”,造語尤工妙,尤妙在不更斥言服氣之非。以吳武陵前曾有書,若 再與辯駁,微嫌近贅,故將壽夭康 寧疾病,一切撇盡,但切指睦州所據之丹經,決不可用,因自引少時學琴與學書,不得碩師之無效驗處,歷歷自承其慚。其言自慚者,代睦州慚也。
又曰:”其所不可傳者,卒不能得。故雖窮日夜,弊歲紀,愈遠而不近。”則質言無碩師之斷不可成,一力警醒睦州。言外之意,蓋謂即有碩 師,而服氣一道,終 屬妄誕;況睦州之所得書,不過在盧遵、李計二人家,而此二人者,又皆不能知服氣之術,但憑其所藏之書寧可信耶?文已擂破後壁,無餘義矣。又恐睦州不信,於是廣引多人,若友若客,若宗族、若姻婭、若子姓親昵,若臧獲僕妾,若將卒吏胥,錯錯雜雜,帶上一羣之人皆左袒,以明己之直諫,萬非虛語。可見服氣之不是,盡人皆不謂然;偶謂然者,或為睦州之讎,讎之然其說,其意蓋不善於睦州耳。說得明白痛快,出語類策士之辯。收束處,複將以上數種人,與睦州之讎,兩兩提較:友 則思存其道;客則思存 其利;宗族姻婭,則思 存其戚;子姓親昵,則思存其恩;臧獲僕妾,則思存其主;將卒史胥,則思存其勢;獨讎睦州者,則思去其害。文似過演,然不如是,不足以伸前半之意。後幅勸其“極五味之適,致五藏之安”,是文中本意。
唐時朝士,居顯要者,多矯激而避嫌,于昌黎《送齊暭下第 序》中,已 見之矣。柳州《賀王參元失火書》,正是此意。書意似怪特,然唯有唐之矯激,始有此怪特之書。失火有何可賀?賀在一火之後,可以蕩滌行賄冒進之名。書中始駭,中疑,終喜,分三段抒寫,似奇而實平,似恕而實憤。第三段寫”公道難明,世人多嫌”意,否塞令人愴喟無已。
柳州啟事及章表,在唐人制詔中,亦平平耳,故不錄。
《祭呂衡州文》,至沈痛。以子厚與之同貶,物傷其類故耳。一矢口,即咎天。其曰”聰明正直,行為君子,天必速其死;道德仁義,志 存生人,天必夭其身。吾固知蒼蒼之無信,漠漠之無神。於化光之歿,悲逾深而毒逾甚,故呼天以云云。”詞之激切,似非明者之言。蓋子厚《天說》中,已斥言天之無知,又因衡州之早死,乃益憤戾,遂至口不擇言。試問:八司馬不附王叔文,天又將如之何?實則叔文與伾,到底為有罪無罪,雖以子厚之善辯,而亦不敢言其無罪。因罪人而至於流貶以死,將怨人乎,抑怨天耶?鄙意文人多自負,又多護前,往往不自知己之短,似能文以 占人間之勝地,即有小過,亦當為 己原諒,一經取戾,即大發牢騷,此通病也。子厚深信衡州之道德文章,似不應收局如是。
就文論文,就其交情論交情,亦自成其氣幹。其曰:”道大藝備,斯為全德。”期許衡州,不無太過。然不如此說成,則下文”官止刺一州,年不逾四十”,亦不見其沈痛。又言己聞道咸賴化光,則朋友切磋之感,固應有此一副眼淚。”所慟者,志不得行,功不得施”,及”朋友凋喪,志業殆絕”語,此非專哭衡州之言,是子厚欲從流謫之後,洗宥前眚,恢復其初志意,托痛哭衡州之文,一傾吐之耳。至 雲道息志死,似衡州之亡,而己之願力,亦與 之俱亡,此所以宜哭也。末幅將衡州死後精靈,蕩入空中摹繪,音長而韻哀,是謫宦傷逝之情懷,文人不平之騷怨。
子厚《祭弟宗直文》,不如昌黎《祭十二郎文》綿亙其哀音,然真摯處,乃不之遜。”四房子姓,各為單孑”,則宗直之死,于柳氏大有關係。可知宗直亡,而子厚”又有未男子”。宗直在客,子厚流貶異鄉,骨肉相依為命,而宗直又舍之而去,則單孑中,又獨存為單孑,幾於心緒茫亂,不知所為,但有呼天咎恨而已。至”知在永州,私有孕婦。吾專優恤,以俟其期。男為小宗,女亦當愛。延子長大,必使有歸。撫育教視,使如己子。
吾身未死,如汝存焉。”此數行中,無盡深情,無窮體恤,大意均根上文”四房子姓,各為單孑”而來。外婦之子,亦允為小宗,則柳氏之衰可知。至此幾于凡為宗直所屬意者,皆形寶貴,語語從至情中流出,無一矯偽。末寫厝棺蕭寺之慘狀,臨棺痛哭 之誓詞。不肖于亡弟炳耀之喪,曾至臺灣野寺中,撫其旅櫬而慟,白骨皚皚,不知誰氏之柩,棺破而骨見,即瀕弟棺之左右,此時真舍死以外無善途,讀子厚文,回思四十二年前事,不期老淚為之涔涔然。
五百家注昌黎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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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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