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秋水軒尺牘》到今天的書信
從《秋水軒尺牘》到今天的書信
黃子程博士 ( 香港理工大學 中文及雙語學系 )
清人許葭村所著的《 秋水軒尺牘 》行文生動流麗,情理兼具,一向被譽為尺牘中之典範。全書所輯所錄的信函,內容雖然各有不同,但風格一致,水平統一,可推斷為一個人的手筆,應為作者在不同時間一封一封寄與真有其人,而非為編此書信集而逐一創作的。
古人生活簡單,許氏竟能寫下類型如此廣泛的書信,實在叫人嘖嘖稱奇。
清人行文用詞,自然是今日已經不再使用的「 文言 」。《秋》書文辭簡潔雅麗,雍容有致,盡顯文言書信的特質,所以深受今日社會上具古典文藝素養人士所特別推崇嚮往。
因此,時至今天,我們雖然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應用語體文,摒棄文言文,但一旦執筆寫信,仍有人堅持要用文言來顯示簡潔和典雅。
隨手翻開《秋》書首篇,即見《與王滄亭(別後思慕自述近況)》一信(1),內容如下:
弟向獲締交於季方。因得聞元方之賢。,思一見為快。昨於會城邂逅遇之。覺大兄之才莘器字。更有勝於所聞者。正拫相見之晚。不期越宿分襟。又恨相違之速矣。別後初四月抵津門。
初十日詣平舒。月未一圓。也經雨易風塵僕僕。無非芸人之田。自憐亦堪自笑。此值同人歸里。館中惟我獨居。加以清磬紅魚。直是修行古剎。而西瓜黃葉。涸溯時殷。雙鯉之頒定不我棄。尊體疲元否。嫁務紛勞。諸宜珍攝。因風寄意。不盡所懷。
筆者初讀,即覺行文簡潔精練,用詞雅致雍容,語態敬謙有度。再三誦讀,餘韻無窮。相信只要具備古典文學素養的人,都會有筆者般的感受吧!
把上述信函拿到課堂上讓一群學習商科的大學生閱讀,無一能準確掌握作者的原意。再讓他們閱讀《秋》書第二頁的《與陳凝之( 勸慰靜待時機自述處境 ) 》(2):
別後駒光茹駛。魚雁鮮通。三晉雲山。徙勞瞻企。孟冬既望。從沈孟春養處寄奉手書。不啻五年前風雨封床之快。弟以吾兄之才之品。旱擬穎脫遂囊。何尚鬱鬱居此。芙蓉出匣。會當有時。祈耐心處之。
弟自壬子夏五。由遼西而至析津。今春賦閒四月。旋以舊友沈聿新貂赴平舒。相助為理。頻年浪跡。到處因人。正不知上林多少樹。何緣獨借一枝耳。
結果是無人明白作者所言,其中的典故,更是無一知曉。
被稱為今日精英,明日棟樑的大學生,尚且不能閱讀明白文言書信,遑論教育程度等而下之的普羅大眾了。昔日的讀書人,一生致力專注學習本國語文,所以人人都能夠出口成章,下筆成文。反觀今日的大學生,雖然業有所專,學有所長,但非中文系的學生可能自中學畢業後,即與本國古典文學絕緣。
因此,一群商科大學生讀不懂《秋》書的內容,領略不出文言的高雅韻味,實在是毫不為奇的事。相信沒有人會反對寫作比閱讀更見複雜和困難的說法吧!既然閱讀文言書信已是如此困難,那麼寫作文言書信不啻是登天的難事了嗎?
以士為首的四民社會時代已經消逝了很久。那時候,以文字作為人際溝通和公務往還,是讀書人的專利,但隨著教育的普及,社會經濟結構的轉型 ( 從農業社會走向工商業社會 ),知識分子以外的人都要以文字來與人溝通或處理事務。
因此,書信不再是讀書人酬唱往還的專利工具了,隨著書信功能的擴大 ( 也可說是「普及」),仍然堅持以一小撮人所傳承的文言來寫作大多數人所讀不明白的書信,是否有些不合時宜呢?
月前,董建華先生請辭行政局議員一職,港督彭定康回信接納所請。各大中文報章均刊出該覆信的中譯本,附錄於下:
接納呈辭函
董先生:
頃接今日來信,內容備悉。
今年較早時,我曾與你商談,當時我說,只要你覺得能力所及,我希望你能一直在行政局留任。我向來很重視你的意見,相信你也知道;即使彼此看法不同,我對於你的不同見解尤為重視,因為你提出意見時,完全出於至誠,大公無私,並以香港的利益為依歸。但我們都瞭解,你身為行政局議員,又獲委任為籌委會副主席,終有一天,身兼兩職的壓力會大得難以應付。
你認為現在已是退出行政局的時候,我尊重你的判斷,只好接受你的請辭。過去數年來,你在行政局討論各項政策時都有重大的貢獻,你代表社會上一個重要的界別,發表清晰明確的見解,今天接受你的請辭,我更深感惋惜。
在本星期二及以後的星期二早上,行政局各同事和我本人都會對你念念不忘,謹祝你事事順遂。
香港總督彭定康
一九九六年六月三日
國學修養深厚的董橋先生,在報章專欄內為文批評(3),並改寫如下:
今日來信收悉,謝謝。月前前晤談中齒及深昐先生應接有暇,盡量留任行政局之職;此議實因平素甚為重視高見,雙方觀點相違之時尤然,蓋先生從來坦誠進言,不偏不倚,以香港利益為重也。然這談間彼此亦深知身兼籌委會副主席及行政局議員之職,勢必格外吃力,終致不勝其荷。先生既感辭職合時,自當依照尊裁,准予所請。.
說實話,政府所發出來的中譯本,在用詞造句方面,繙譯氣息濃烈,歐化句子處處可見,自然難入董橋先生的法眼。但董先生以其深厚的文字功力,一下筆即滿紙文言,簡潔典雅之處,固然不是讀洋書的翻譯官所能及,但已不是語體書信了。
愛用文言寫作書信的人,標榜文言比語體簡潔典雅。在典雅方面,文言勝過語體,是無容諱言的了,但語體在淺白方面勝於文言,也是不爭的事實。因此,典雅之於文言,淺白之於語體,可說是各擅勝場,互不抵悟。
至於簡潔,既是書信的基本要求,也是寫作的首要條件,不論是文言或語體所寫的信都應該做到簡潔精練。筆者相信,把董先生的改寫文字,用語體文再寫出來,同樣不失其簡潔。全文如下:
今日收到來信,知悉詳情。月前面談時,曾深切盼望你能留任行政局之職。我一向非常重視你的高見,尤其在雙方觀點不同之時,因為你一向發言坦誠,不偏不倚,以香港利益為重。但言談之間,我也深切明白身兼籌委會副主席 及行政局議員之職,一定異常吃力,終會不勝負荷。既然你覺得是時候從行政局引退,我自應尊重並接納你的要求。
從以上董先生的改寫到筆者的再改寫,由文言到語體的舉例,可見簡潔與否,和使用何種文字無關,端親運用文字的能力而已。語體文的版本,「 我自應尊重並接納你的要求 」比起「 自當依照尊裁,准予所請 」,是否少了些官腔,多了些情味,更配合當前追求民主,倡導平等的大氣候呢?
最後要指出的是,語言文字從古到今自有其演進的歷程,忝為傳承中華文化之一員,筆者自然認同如董橋先生等同道對文言的堅持,但作為現代社會的一分子,筆者卻難以自圓其說地要求非我輩中人必須以其力所不能及的古文字來和別人進行「 溝而不通 」的溝通。
附 註
(1) 見許葭村著、宋晶如釋《秋水軒尺牘》,香港廣智書局出版,頁1。
(2) 同上,頁2。
(3) 明報《 英華浮沉錄 》專欄 l996年 6月6日
http://notesbooks.wordpress.com/tag/%E9%83%B5%E7%AD%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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